陛下在上(40)
连自身都护不住,拿什么去护卫家国?连恐惧都克服不了,又拿什么去抵抗死亡?
一把钝刀,也终于有了开锋的迹象。
但萧乾似乎没察觉到这种变化,他在这座山头守了整整四天,每天都要带人冲上去一遍。像是拿生死磨刀一般,不厌其烦。
四日后,他换了个地方,再次打土匪。这次土匪人少,连个寨子都没有,乃是游匪,滑不留手,极其狡猾。南大营的小兵们再次受挫,杀敌再勇猛,连敌人影子都摸不着也是白搭。萧乾让他们吃了三天亏,最后设计拿下了这窝匪徒。
此战虽然胜了,但南大营却再没人欣喜若狂,志得意满。
井底的蛙艰难地爬了出来,抬起头,望了望广袤的苍穹,心中有了畏惧,亦无所畏惧。
所以,当他们终于抵达辽西,在山林中意外遭遇晋军时,虽然实力差距悬殊,但却没有人往后退一步,也没有人贸然前冲,狂妄散队。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萧乾其实早有预料。
王诩虽长于大股兵力作战,但不代表他不知晓釜底抽薪,声东击西之道。而且萧乾教出来的人,必然山林战不俗,而萧乾对南越北部地形谙熟于心,若要说山林埋伏最佳,自然是这座山脉。
所以狭路相逢,实在并非巧合,而是早有谋算。
杀土匪,只是开锋。而要锋芒毕露,总需要更多的尸体倒下。
一帮土匪,萧乾单枪匹马也能杀个来回,但打仗并非是匹夫之勇。战场瞬息万变,萧乾就算再如何厉害,顶天了也就是能做到万军之中取敌军首级,至于保住手下一兵一卒,简直是痴心妄想,贻笑大方。
听说过将军拼死保护小兵的吗?胜仗是用命填出来的,学不会杀敌,便只能被杀。
萧乾见到对面第一眼,也没什么招呼不招呼的,直接举剑前挥,率先冲入敌阵。
南大营的士兵们大吼一声,喊杀震天,乌泱泱冲了过去。若不看蓬头垢面满身破补丁烂盔甲的装扮,还真有点如猛虎出闸般的气势。
话不多说,就是干。
那头晋军遇见对面的人,也有点蒙。
他们是今日刚刚进山,准备寻地埋伏的。为首的两个千夫长,带着人正要往一处狭长夹道的峭壁上去,却不想半路忽然窜出来一群灰不溜秋的野人,举着刀枪,大叫着就冲了过来。
这是遇上土匪了?还是山里的猴子成精了?
慌乱只有一瞬,晋军的队形被冲垮后,立刻便又训练有素地重整好,杀了过来。
两股洪流汇聚冲撞,萧乾在其中大开大合,直冲而上,奔着两个千夫长而去,没几下便将一个斩落在马,另一个要退,却见萧乾弃马一跃,直接跳上了自己的马背,刀还没转过来,后颈便是一阵剧痛,翻下马来。
晋军群龙无首,却也并不见多惶急。
南大营的见敌首已亡,多少有点振奋,杀敌更猛。但不可避免地,实力摆在那儿,仍是节节败退。
这场人数不多的小股厮杀,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最后以萧乾利用地势之便,侥幸获胜。战后清点人数,南大营由出鹰城的一万多人,变成了三千人。
竟是削减过半。
南大营的士兵收拾残局,沉默地集合。看向身边,又是另一张脸。之前的那个,或许已然成了一具尸体。太残酷了,这是炼狱,要炼出一支能被称之为军的队伍。
萧乾在前头,勒马回身,看着这群早没了半点士兵样子一身匪气的泥猴子们,在一双双似有期盼的眼睛的注视下,呸地一声吐了嘴里的草茎,非常专业地评价道:“还是一坨狗屎。”
彭溪收到消息,先是摇头:“短时间内训出一支杀伐之师,或有可能。但只此一例。”
若是南越军都效仿这样,那恐怕晋军还没打过来,就自己先把自己消耗完了。本来就实力不行,还不能数量来凑,那就算是完蛋了。而若要按萧乾这样训练,不适合大规模的战场厮杀,也太过耗时。
显然,萧乾也是如此想的。
他也终于想起来彭溪这么个人,去了封信,说明这是他训练的先锋军,其余南越军,不论鹰城的,还是其他地方,最好还是按部就班,勿要轻举妄动,恐生事变。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晋皇城,一名身着玄色五爪龙纹袍的男子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飞檐上的瑞兽,将手上新传来的战报合上,手背青筋暴起,合上折子的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他的五官周正,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
但谁也不会认为这是一个温柔的人。
因为他就是大晋的皇帝,这座天下的主人。一个能谈笑风生毒杀义兄,满门抄斩忠良之后的狠辣帝王。
朱昆笑着将折子放下,微眯了眯眼,自言自语道:“山林战……付坤……负坤……真是你,死而复生,来寻朕的仇吗?”
“那真是太好了,萧大哥!朕迫不及待……要再杀你一次……这回,不如试试凌迟?”
面上笑意盎然,瞳孔深处却阴翳密布,深不见底。
次日,晋军边境停战,遣使者和谈,内容很简单。
交出鹰城付坤,保南越江山无忧。
第68章 不攻自破
和谈。
南越上至朝臣下至平民百姓, 万万都没想到,大晋都打到家门口来了,竟然突然要和谈。
京城里, 方明珏已经回来有数天, 夙兴夜寐,杀伐果决, 将一干杨党余孽和太师的残党全都清理了个干净,快速提拔自己的人补上朝廷千疮百孔的窟窿。而今年的新科进士们, 也都纷纷下放, 以解各处燃眉之急。
起初方明珏还有些担心杨晋的军中势力会哗变作乱, 想迟点再动。但萧乾却说了句:“我带萧家军十几年,死了之后,留存者十不存一。”
萧乾尚且如此, 遑论杨晋?
果不其然,方明珏真的动南越军时,并未遇上什么阻碍。那些杨晋的死忠反倒是怕他翻旧账,个个都往上递折子辞官归乡。也不是没人想反, 只是手下的少爷兵们不争气,一听要打皇帝,先尿了一裤子。
杨家真正的树倒猢狲散, 不复往昔。
方明珏这样一番动作,朝堂动荡自然是免不了的。但眼下家国都动荡了,朝堂若还留着这帮蠹虫,那才真是要国破山河亡。
不破不立。
正如萧乾说的, 方明珏是个惯爱剑走偏锋之人,赌得放手一搏,赢得也惊心动魄。
满朝大臣和京城的老百姓们,头一遭发现,他们现今这位皇帝其实一点都不软弱好欺,反而是个面黑心更黑的狠绝人物。朝堂上的人人自危还未开始,便在方明珏的雷厉风行下结束。
十几年的隐忍谋算,竟就这么机缘巧合,成了真。
而在这个关头上,大晋和谈的消息传来,便显得有些微妙。
能不打仗,当然好啊。大臣们一个个卯足了劲儿写奏折,打算劝方明珏舍弃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子,韬光养晦。但一批折子还没递上去,民间却先翻了天。
朱昆说要和谈,自然是心思恶毒。离间方明珏与萧乾是其一,离间南越君臣是其二,煽动民心是其三。
毕竟,老百姓都求个安稳的太平日子,谁愿意打仗啊?民心胁迫,方明珏不从,恐怕也有人要从。
但朱昆千算万算,没算到南越老百姓清奇的脑回路。看着话本在重文轻武的南越长大的他们,跟大晋百姓完全是两个品种。
在他们看来,晋军兵临城下也不需有多气愤,堂堂正正输了,很正常。但若是你大晋耍歪门邪道,要陷害杀害我们的皇帝,打我们皇帝的脸,那就是不行。我们皇帝的脸只能我们打,我们编排,你们敢动,就要打回去!
南越军缺的热血与勇敢,竟都在一帮逻辑感人的老百姓身上实现了。这于战争本毫无用处,但在此时,却是让朱昆的阴谋败得可笑至极。
和谈的消息方明珏还没回应,老百姓就先堵了皇宫的大门。
曾子墨从江南归来,重掌御史台,头一天上朝就被乌压压的老百姓堵在了皇宫门外。
车帘微微掀起,曾子墨侧耳听了听,靠在里面的肖弈面白如纸,轻声问:“百姓请愿?民意如此,看来这次和谈,陛下不从也不行了。你那请战的折子赶紧放下,才回来,莫要惹祸上身。”
曾子墨淡漠的神色有了一丝波动,他看了肖弈一眼,道:“你知道他们喊的是什么吗?”
肖弈抬眼,“什么?”
“拒不和谈,要打便打。”曾子墨放下车帘,靠回垫子,“此处用不着你我,回府吧。”
与曾子墨一样,许多大臣一听一看,有的放下心来,有的赶紧撕了折子,也有的冥顽不化,还是犯言直谏。
方明珏将所有折子留中不发,停了今日早朝,再派新鲜出炉的户部参事徐慕怀去安抚民心,然后自己进了御书房,展开萧乾的信件。
萧将军操练南大营之余,还有心情写情信,图文并茂,生动形象。
只可惜画技堪忧,一张纸上画了几个舞枪弄棒的小人,一侧一行潇洒行书,写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今日自练狗屎始。
再往下翻,是一张张乱七八糟的画。有的画了一只握笔的手,指节修长,指甲圆润,如截挺秀修竹。是方明珏的手。也有只有一双眼和几根发丝的,还有模模糊糊的背影,与其说是画,不如说是零散的回忆与思念。
最下面压着一张,写了两行字。
有匪君子,今我思之。
巫山入梦,云雨成诗。
方明珏一怔,将纸翻过来,盯着背面栩栩如生一丝不挂的画像,耳根处蓦然泼开一抹轻红。他转头望向窗外,桃枝空荡荡,桃花眨眼间便都谢了干净。
方明珏将信纸仔细叠好,放入信函内,一封封压进匣子里。末了,挂上把精巧的锁。如藏至宝般,金关玉锁,亦不能放心。
他捏了下那锁,声似风语轻微:“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方明珏这边诡异的发展,是萧乾万万没想到的。他身处深山老林,消息难免不畅,等得知朱昆的算计时,南越老百姓早就已经替他把大晋来的使者喷了回去,差点把萧大将军笑死在马上。
萧乾不意外朱昆会猜到他的身份,毕竟朱昆的爪牙实在是多如牛毛。
但他一点都不慌。因为一旦他的身份曝光,哪怕没人相信,只是谣传,也会对大晋造成影响。
那些在他死后离去的人,踩了他一脚的人,还愿意再次来面对他吗?他们在上阵前,会不会想起曾经的教训和兄弟情义,再下不了手?百姓又会怎么想?死而复生,天命在谁?当初萧乾的死,又有多少蹊跷?
诸如此类,多不胜数。
朱昆可比他害怕多了。
萧乾堪称有恃无恐,带着人在山林里游走,沉迷于与小股晋军交手。从败多胜少,到慢慢持平。从最初的人数锐减,到愈战愈勇。越来越多的晋军投入进此,为了压制住他们这股邪风。
但萧乾就是以大晋雁北山林战而成名的,他就是个无底洞,来多少,就能咽多少。
而沿着山林路线,萧乾他们也很快地入了辽东地界,与早就被派过来打入南越辽东军内部的顾战戚,重逢了。
顾大人即便是个小斥候,也是风采依旧,见了萧乾翻身下马,贼眉鼠眼地凑上来,塞过来一个小瓷瓶,悄声道:“皇……将军,辽东特产……陛下之前托属下带回京几瓶,您先瞧瞧?”
“少来,”萧乾一脚将人踹开,严肃道,“说正事。”手上却极其自然毫不含糊地将瓷瓶顺进了怀里。
顾战戚装没看见,正了神色,领着萧乾前去与辽东军会合,半路低声道:“将军,辽东军二十万,都是老爷兵少爷兵,只有一支强军……”
萧乾听出言外之意,挑眉道:“姓杨?”
顾战戚目光微沉,道:“姓荣。”荣国公的荣,荣氏的荣。
第69章 速收辽东
“领兵的是谁?”萧乾回忆了下最近的情报, 问道。
顾战戚皱眉道:“荣远,荣庆的庶弟。据说在荣国公不怎么待见这个庶子,幼年就将人赶到了辽东, 常年丢在军伍里混着, 逢人也不提起,像是根本没有这个儿子般。但此次荣庆随杨晋回京时, 王谦却将荣远提拔成了辽东丰水营的主将。”
萧乾沉吟片刻,道:“王谦呢?”
顾战戚摇头:“他已称病, 闭门谢客半月有余, 据说上了折子要跟陛下乞骸骨。”
萧乾听了冷笑一声, 马鞭一甩,“你听他放屁,他这是紧要关头撂挑子, 对陛下示威呢。朝中无猛将,他王谦就排上号了,拿乔做样的,真以为非他不可?他不来迎不下令, 咱们进不了辽东城。”
顾战戚没想到这点,一愣:“那该如何是好?不如属下……”
萧乾摆手:“无须如此。不进就不进,城外十里处, 我依稀记得有块不错的地方?就先驻扎在那儿。”
顾战戚应下,一想也是。
如今本就情况危急,何苦与荣远多做纠缠?多了丰水营固然是助力,少了它, 也不见得就必死无疑。况且若真的这般进城,里头的南越军见了外来户,被煽动下,指不定要闹出什么来。
只是避而不见……也不代表可以真的置身事外。
顾战戚心头忧虑重重,但萧乾显然并没有这些忧虑。
因为他根本没打算置身事外。
彭家军在夜色降临前安顿好了,连晚间的操练都没耽误。现下已不需萧乾命令,他们便能自发地完成训练。
训练结束后,萧乾将几名千夫长叫进营帐。
“叫你们来有俩事。”
萧乾坐在上首,身上除了甲胄,只穿着件黑色单衣。刚在河水里洗了个冷水澡,头发湿漉漉地垂着,额前的发丝向后捋去,面具摘了,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毛浓黑斜飞似剑,眼眸狭长深邃,抬眼挑眉之间锋利无匹。
一道疤痕横过小半张脸,将这种锋利陡然化为一股狰狞匪气。
被这土匪一样的大爷嗑着花生一瞅,几个千夫长先腿肚子转筋,满脑门官司地想是不是自己手底下有人犯事了。
萧乾一见他们反应,手里花生壳往外一弹,正中年纪最小的千夫长李冬的腿。
李冬嘴一咧,忍着没叫。
萧乾扫他们一眼,笑了:“都什么样,这么看我。好事,是好事。先坐下,傻站着不累?”
几个千夫长神色疑惑,挨个坐下。
萧乾也不多废话,开门见山道:“头一件事,朝廷派的粮草到了一批,还有些穿的戴的,兵器甲胄,是专门给咱们南大营的,明儿一早天不亮的时候,李冬先带人去辽西那边的山谷堵着,别让他们进辽东城,直接送到这儿来。”
几个千夫长一听乐了,李冬嘿嘿笑,直搓手:“将军,咱还有专门的粮草啊。兄弟们寻思着,不进城了,还不得把这身破烂穿半年?”
田克是第一个跟萧乾混熟的,开口也没什么顾忌,调笑道:“那哪儿能啊。咱们不要脸,咱将军还要呢。带着一帮臭要饭的上战场,咋打仗?一抬胳膊把晋军熏死?”
话刚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下。花生壳掉下来,敲红了一片额头。
萧乾往嘴里扔花生:“少埋汰我。李冬带两千人去,先扫下周围的山地,别蹦出来个黄雀,把咱们这蝉和螳螂都给吃了。”
“属下领命!”李冬起身,肃容道。
萧乾摆手让他坐下,继续道:“还有件事。到了辽东地界,出去辽东城五十里地就是天密关,天密关外就是晋军。咱们收了辽东军,就该上场子溜溜了,所以我打算提拔两个副将。”
几个千夫长一怔,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好胜之心。
田克反应过来,疑惑道:“收了辽东军?将军,您有法子了?”
萧乾顿了下,微眯着眼看他们:“这件事不在我,在你们。谁要是能办成了,办好了,谁就能当这个副将。”
几个千夫长看着他们的将军眯起眼,咧嘴一笑,不禁齐齐打了寒颤,心头发毛。
这是谁又要倒霉了?
当然是辽东军。
彭家军来到辽东,却不敢进城的消息一早就传遍了辽东军各大营,辽东军本来便看不起其余南越军,一帮只知道养尊处优的老爷兵少爷兵,血都没见过,配和他们比?一群乡巴佬,不进来算他们识相。
辽东军,尤其是丰水营,优越得不行。尤其又听见传闻,说彭家军穷得一条裤子恨不能掰成两半俩人穿,脏兮兮的,一个个跟逃难的似的,更是不屑于搭理这帮叫花子。
但没两天,辽东城里忽然多出来许多生面孔。
一些穿着锃亮甲胄,牵着高大骏马的兵将们在城内各处又逛又吃,偶尔走在路上还谈论,说这个月粮饷发少了,才只有三两银子。
一直盯着他们的辽东军无意中听了,先是怀疑,他们号称最富的辽东军,一个月才二两银子,彭家军一个月能三两?哪来的钱?
但好奇的人却越来越多,有人出城去打探,结果得知彭家军新到了军饷,吃得好穿得好,辽东军根本没法比。而且偷窥他们比武操练,也并不是传说中虚软无力的花拳绣腿,挥起来刀锋绝对是带着血味的。
这批山林战杀出的狼群,因着消息闭塞,还未真正扬名。辽东军也不知道真假,越来越多的人出去看,回来后就辗转反侧,怀疑人生。
而在这时,方明珏毫不辜负萧乾信任地,批回了王谦的折子。
“既然王将军身体有恙,那便回乡静养吧。”小皇帝一点不含糊,直接踹了尸位素餐这么多年的王谦。
王谦也怒,但他不敢反驳。对比其他杨晋余党的下场,他这真可谓是顶级待遇了。再不依不饶地瞎说,恐怕他只能横着回乡静养了。
不过方明珏的圣旨只说了让王谦回家种地,没说让谁接任。
王谦心头一喜,觉着这是个机会,也许是皇帝照顾自己的呢?所以他收拾铺盖卷滚蛋的同时,顺理成章地又提拔了一把荣远,让他接自己的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