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7)
“既入此门,生死由人。进王宅的都是签了卖身契的,便是为奴为仆也只有受着。如今可以学得一技之长,博取安身立命之所,有何不可?”
“那么烦请师傅将丹青逐出师门,丹青甘愿为奴为仆。”
“你!”王梓园气得浑身打颤,指着丹青的鼻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丹青!你将师傅这些年来的悉心教诲置于何地?你拿什么偿还师傅的心血?”水墨看不下去了,只好插嘴道。
丹青大吼一声:“我是来学画画的,不是来学当骗子的!”
王梓园差点一口血吐出来:“好……好……很好……水墨,取我的家法来!”
“啪!”“啪!”戒尺打在手心上的声音清脆利落。弟子们都被惊动了,躲在门外观望,谁也不敢进去。王梓园一向讲究儒雅风度,对徒弟循循诱导,那家法几乎形同虚设,只有年纪小的弟子格外顽劣时才拿出来吓唬吓唬,今日这阵仗是王宅里从来没有过的。
薄薄的竹片拍打着手心,不几下就肿起半寸高,通红透亮。这双手早已惯于调朱弄墨,几时受过这种罪。丹青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眼中的泪水却汹涌而出,汩汩不断,仿佛把十几年来攒下的眼泪全都流了出来。
眼见师傅气得乱了方寸,丹青两只手被打得血肉模糊,恐怕伤及筋骨,水墨冲上去把丹青死命拖开。“啪”的一声,戒尺掉在地上,王梓园颓然坐倒,仿佛被抽走了一身的力气:“从今日起……丹青……面壁……思过……直到想通了为止!”
静室里灯火通明。丹青人缘好,王宅大大小小二十来口人都过来探望了他一番。明白缘由的少不了劝说几句,不明白的埋怨王梓园太过狠心。丹青一动不动的跪着,任由水墨和巧婶、小娟给自己清洗上药,然后把两只手缠得像戴了一副厚厚的棉手套。
终于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水墨在旁边陪着。过了一会儿,水墨忽然跪到丹青对面,托起他的两只胳膊细细的看他的手,泪水“唰”的一下顺着脸颊流下来。
“丹青,你……怎么就不明白?”
丹青“哇”的一声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不成语调的嚷着:“我明白!……我明白!……”他趴在师兄的肩膀上哭得昏天暗地,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咆哮:“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看到师兄伪造的那幅字,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丹青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马上意识到等待自己的是同样的过程。“我们别无选择。”师兄的话在丹青脑海里翻腾了整整一个下午。他甚至想到应当感激师傅这么长时间的欺瞒,也应当感激师兄及早让自己知道真相。丹青心里充满了绝望和悲哀。那是一种对命运了然于胸却毫无办法的无奈,那是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被掠夺被践踏的痛楚。他痛彻心肺。他需要发泄。也许他早已想通,可是,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过程,他无法向自己交待。
丹青哭累了,睡着了。水墨把他抱回寝室,和他同屋的瘦金换了铺位,好就近照顾。王梓园没说什么,装作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丹青平生第一次觉得如果可以永远不用醒来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往事在心间缓缓流过,一直追溯到记忆的尽头。所有不堪回首,被他自己硬生生遗忘的内容,在这个最脆弱的时刻,变得无比清晰。而自他懂事以来,用来治疗心灵创伤的圣药,寂寞痛苦时,用来安抚灵魂的精神寄托,今时今日,竟成了直接捅在心口上的刀。有那么一刹那,丹青恍惚觉得,生命对于自己,已无法承受。
“……别无选择么?只除了……”
“哐当!”
水墨把手中的碗撂到地上,饭菜汁水撒了一地。饶是丹青已经饿得两眼昏花浑身绵软,仍然吓得一激灵。
“你若一心求死,何必绝食那么麻烦?”水墨弯腰拾起一片碎瓷,拍到丹青手里。也不管他疼得直咧嘴,冷冷的道:“轻轻一划,一了百了。虽然手受了伤,也不是做不到吧?”
丹青垂下眼帘,端详着手里锋利的瓷片。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这是师傅当日对我说过的话。”水墨轻轻叹口气,放软了声调,坐到床头。“丹青,这世上的人,哪一个不是身不由己?当初你娘万般无奈下把你送来,必定是做出了她认为最好的选择。师傅这些年待你如何,你心里难道不清楚?纵然走这条路我们有多么不情愿,它确是当下可以选择的最好的一条路啊。一死了之,何等轻松!你当真忍心辜负为你苦苦谋求生路的亲人?当真舍得下这春花秋月,无限风光?”
水墨清楚得很,丹青骨子里是一个多么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人。爱之深,责之切。正是因为热爱,才会要求质量,才会计较,才会痛苦,才不肯轻易妥协。同样,他也笃定丹青舍不得轻易放弃。
“师兄,……”
嗯,肯说话,那就是转过弯来了。水墨欣慰的想。
“那个……就是……那本书,你不会就那么扔了吧?好贵的说……”
水墨向天翻了个白眼,一声不吭的站起来,抬腿就走。哼!饿死活该!
过了一个多月,丹青手上的伤差不多完全好了,只是经此一役,再加上这么长时间没有动笔,缺乏锻炼,灵活性大不如前。于是他发明了无数种游戏锻炼自己的手:比如把长长的棉线胡乱缠成一团,再慢慢一点点把它解开;比如在大米里掺进去各种豆子,再用筷子分门别类一颗颗拣出来;比如拿一枚铜钱,在五个手指之间不停翻转,还让人在旁边计时看速度……总之,在丹青的带动下,王宅展开了各种类型的手指灵活性比赛。而丹青则以夺取冠军为己任,抱着满腔的热情投入到各类比赛中。
这天丹青正在房里拿着瘦金师兄的围棋子叠罗汉,他觉得这是一种练习双手平衡感的好办法,忽然瞥见门口多了一个影子,抬头一看,来人一身儒衫,高大英挺,文雅中偏带些豪迈磊落之气,居然是江自修。师傅跟在他身后,也走了进来。
“东家!师傅。”
“丹青,”江自修语调有些沉郁,“飞白死了。”
第8章
飞白死了?
飞白死了!
“……王先生说你与飞白最为友善,故此要我特地把这件事和你仔细说说。飞白有些遗物,都在京里总号郭掌柜那儿收着。你若是愿意,日后进京的时候,也都交给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丹青的心才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看到了江自修惋惜的眼神,听到了他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东家,对不住,请你少待片刻。”丹青出了屋子,走到后院水井旁,打了一桶水上来,长吸一口气,猛地把脑袋扎了下去。良久,他直起身子,摇摇头,水珠四溅,伸出两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仰天长啸:“啊——啊——”
“飞白……真的死了?”
“唉,原来我刚才说的话,你都没听见。”江自修看着面前湿漉漉的脑袋,那小脸上纵横一片,不知道是泪水还是井水。
“烦请东家再给丹青仔细说一次。”
锦夏朝都城銎阳位于大夏国的西北部。鉴于前朝幽燕之乱造成的恶果,本朝一改过去历代重东南而轻西北的做法,将都城定在了西北腹地。銎阳水源不足,太祖元武帝召集天下能工巧匠,动用二十万民夫,历时五载,将横贯大夏国东西的练江之水自西南面引入城中,绕过皇城,在城东北聚成一个大湖,然后流往北方的玉带河。练江水进入銎阳的那段人工运河,元武帝赐名为“澄水”,以纪念自己年轻时的“澄清天下之志”;銎阳城里的大湖,则名之曰“定湖”,取“天下大定”之意。不过在民间,老百姓称运河为“天沟”,把“定湖”叫做“天勺”,因为湖的形状宛如一柄大勺子。
天沟汇入天勺的部分,河道渐渐开阔,正是勺炳。两侧商铺林立,热闹非凡,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贵繁华地段。勺炳北侧是城里有名的烟花之地,秦楼楚馆,画舫花船,高低重叠。隔着湖面望去,有如水上龙宫,云中仙境。本来名唤“北曲街”,偏有人嫌没意思,改叫做“秋波弄”。反观勺炳南侧“南曲街”,则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街道宽阔、整洁,除了茶楼酒肆,多是经营古玩字画书籍的店铺。这边挨着皇城后的白石坊,那是京城达官贵人宅院云集的地方。朝里的各位大人们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沿着澄江溜达过来,看看最新刊行的诗集,淘点中意的案头赏玩之物。慢慢的,这儿变成了京城的文化大街,也是整个西北地区的文化商品集散地。
南曲街上最气派的铺面,就是江家在京里的总号“宝翰堂”。到这里学习柜上当差的五个记名弟子中,飞白年龄虽小,却伶俐非常,很得大掌柜欢心,半年后便留在了京城总号。开始只是在后堂跟着登记造册,整理库房,慢慢熟练之后,挪到前边学习接待客人。
字画买卖是门风雅生意,光顾“宝翰堂”的又多是名流,对店堂伙计的要求自然很高,须得知情识趣,殷勤得体,还要博古通今,应对自如。其中高手能知人所欲,投其所好,不知不觉间引人入彀。对于贵客和常客,“宝翰堂”通常都有伙计负责专门接待。像飞白这样的生手,先头只是随在老伙计身边,干点拿衣捧帽、端茶送水之类的活,注意留意客人特征喜好,学习待人接物的技巧。不到十二岁的飞白自然谈不上殷勤练达,可是他却有一种自然流露的真诚纯朴,极具亲和力,把一份实习伙计的工作干得风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