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无邪(28)
☆、第四十六章
寒关古道。
李光耀自离开宁王府后,先是联络了大梁西线祁瑜的旧部,当年祁瑜在时,是大梁军队最强大的时候,军队中自有一股岿然不动的士气,兵马的数量其实并不足以代表军事实力的强弱,而是整个军队的纪律、配合以及机动性,决定了能在战场中发挥多大作用,这些都不是一道圣旨或者向银子看齐的雇佣军能做到的。
祁家世代为将,在军中积累了很高的威望,到祁瑜这一代时,这种对祁家的追随达到了顶峰。祁瑜为人坦荡磊落,重情重义,在军中又能说一不二。他从年少时便开始随军出征,迅速地成长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将军,一场场硬仗打下来,带着手下出生入死,布阵,杀敌,积年累月的默契,使得他手下的兵跟随的其实是祁家的旗,而不是皇家的旗。
当时在大梁四境内外,甚至将祁瑜手下的四方将士都称为祁家军,这就犯了皇帝的忌讳,一场寒关古道的绞杀彻底凉了大梁军队的士气。
李光耀眼里的祁瑜,忠心可鉴日月。他自己那时觉得祁瑜根本不可能遭此一劫,除非皇帝疯了,杀了祁瑜,那不是相当于跟他的旧部撕破了脸吗,没有军权的支持,皇帝还能坐得稳那个位置?可他终究还是没看懂祁瑜,那人虽然是忠心,可也不是没脑子,他不操纵权术,不代表他看不透。
现在想来,祁瑜当时其实已经有心分散自己手上的军权,将手下的将军分散开来,从自己的身边支开,尽量撇清与自己的关系,可是皇帝还是没有等到他自己完成这一步,就迫不及待地要从他手里要回军权。
景元帝弄不懂军中人对他们的将军的忠,也不知道当时祁瑜一死,旗下一干众将几乎当场反了这两面三刀的皇帝,仅仅是那人留下的对大梁铁胆忠心才勉强压住了这股火。
祁瑜生死都没打算走这一步,甚至为手下亲信留了一条退路,不知他那时是否已经知道寒关古道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他错开并隐藏的这些人,却恰好为祁越留下了一簇火苗。
李光耀带着一支当年祁瑜留在西线的急行军,直接奔赴寒城。祁家几代来有自己特有的一套练军方式,多年过去,急行军仍保持着特有的耐力和坚韧,令行禁止,目的性极强。
祁越在离开寒城时,就给当时祁瑜的左副手张青留了封信,这个天堑早就被人虎视眈眈,必然会在短期内有所行动,让他随时有个准备。
祁越少时离开洛城之后几乎是颠沛流离的,一开始景元帝不死心,咬得很紧,李光耀与祁越为躲避这种上不了台面暗地里的追杀,踏遍了大梁,后来随着祁越年龄增长,逐渐掌控了祁瑜的部署以及留下的人,景元帝的人的追逐就像断了线,他到死恐怕都以为祁家最后的一个人早就已经死在亡命途中了。
再回攸行,纪岚这老头已经迅速整清了派内的关外余党,再次把攸行派弄成了一个风清月明修身养性的道观。
李光耀带着人上山时,纪岚摸着胡子迎接了他,也不问事情缘由,就将派内的一干弟子直接纳入了军中,成了李光耀手下的一群小兵,于是这些白衣飘飘的江湖弟子搭配这黑压压的士兵,真是非常有表演观赏性。
纪岚这老狐狸是成了精,有心了能走一步算十步,没心没肺起来,连自己派内快被侵占了都乐呵呵地毫无察觉。
李光耀到达的第二天,寒关古道关口,便埋下了见血封喉的神兵利器,就只等着关外集结好了来送死。
纪岚蹲在将自己掩护地很好的李光耀身边,瞅了瞅李光耀抹黑的脸,觉得甚是滑稽,问道:“李将军,我说你也够黑了,还抹这把土做什么,防晒啊?”
李光耀:“……”
这老头莫名让他想起了某个不知好歹的混小子,一转头,这老东西脸上又写着德高望重,武功高强,只好愤怒地磨了磨牙,摆摆手让他闭嘴。
可是纪岚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继续问:“诶,那两个小子怎么没来?”
李光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说:“少当家去了东边,至于姓陆的那小子,跟着宁王造反去了。”
纪岚似乎完全没听出这句话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哦”了一声,然后安静了一炷香,又待不住,凑到李光耀身边,说:“这仗要是打得不顺利,你下去了之后准备怎么跟祁将军交代祁家要无后了这件事?”
李光耀一整天趴着没进过水,本来已经有些口干,不想一听还能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半死,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用一种脑仁疼的表情看着纪岚,不知道该骂这老头乌鸦嘴,还是该怼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想到祁越那个深情款款的眼神他就觉得头疼眼酸心脏堵,不由自主地真的顺着纪岚的这句话给联想了一通身后事,哀怨地想,这该怎么收场呢。
纪岚没理会李光耀内心的痛苦,想了一下,说:“我看你也甭想着劝了,省省力气,祁小子这事儿你可拦不住。”
李光耀气结,心说我拦不住我自己还不清楚吗,还用你明说,又不好发作,拿虎眼瞪了一下纪岚,说:“掌门您没事快去歇着吧,刀剑无眼,战场上的到了一定年龄也都解甲归田了,您别坚持了。”
纪岚呵呵笑了两声,拿衣袖给自己扇了两下,说:“不碍事,行军埋伏最是无趣,我陪陪你。”
李光耀简直想把人从这悬崖峭壁上给一脚踢下去,这老头分明是来寻乐子的,陪个屁!
突然,李光耀将手心往地面一贴,老道地分辨出了行军而来地面的震动,他抬起手,打了个手势,来了。
十年之后,寒关古道再次两军对垒,只不过这次的箭是向外的。
同时,祁越在东线炸开了第一声响,他只用了宁王截获的一部分火\药,埋得的地点方位都非常巧妙,乍一看惊天动地,声势浩大,实则浓烟滚滚中连半个人都没有。
这只是一个开始。
☆、第四十七章
宁王在收拾了景元帝之后,转身便开始大刀阔斧地整顿朝堂,几乎没留任何任何时间和余地,该杀的杀,该充军的充军,没人想到一个整天寻欢作乐的王爷有这样的铁腕,几乎是用血洗来迅速地架起了一个新的政权。
新帝连登基都办得无可无不可,更不用说其他礼仪,浑然无所谓是否名正言顺,其实局势也确实没给这个造反王爷留多少时间,东西两线分别进入战况,景元帝在时过得浑浑噩噩,国库,四境边防基本也就是聊胜于无,表面上看着是一个国富民强的盛世,一旦开战就捉襟见肘。
陆衡在完成了杀手生涯最惊天动地的一桩刺杀之后,转身就私下里向恨不得自己能点石成金的新帝要酬金。
新帝赵倓有气无力地盯了陆衡良久,心想这小子杀人本来就是漫天要价,根本不想知道杀个皇帝需要自己出多少血,转移注意力道:“我说美人儿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能顾得着这个?你不去阿越那儿看看吗?”
陆衡见这个铁公鸡转眼就想没脸没皮地赖账,冷笑了一下,说:“哦,既然没钱,那我所幸将人带走了事,将军我可养不起,他这仗也没必要打了,随我当个江湖人逍遥自在。”
赵倓一口茶差点全喷出来,七王爷装了那么久的没心没肺,顽劣是天生的,但还有隐藏的那份聪颖绝顶的天资,多年练出的心眼,他心里很清楚祁越那小子心里的那点旖旎,也早就猜到了陆衡的身世,还以为他们这层纱布还没揭开,没想到陆衡当面就给他来了个要养家糊口的戏码,忍不住一阵心疼地看了陆衡一眼,觉得这小侄子怕是根本没将自己摆对位置,搭上了祁家那个城府深得能打地洞的少帅,还轮得着天真可爱的小杀手当一家之主吗?
赵倓清了清嗓子,继续死皮赖脸地要赊账,陆衡被他扯得青筋暴跳,有心想一下就直接解决了两个皇帝,最后没有相认的叔侄俩在漫长的讨价还价中终于确定了一个数。分开时,新帝心想以后不能再跟掉进钱眼里的杀手做生意,陆衡心想以后不能再跟臭不要脸的朝廷做生意。
陆衡不想在京都久留,祁越所在的战线虽然按照计划由己方点燃,但是不确定因素更多,为了应付接下来可能应对的战局,祁越也没有在东线安排多少人,只是虚晃一招而已。
他气冲冲地跟新帝扯完皮,就想直接离宫出城,却不想碰上了个老头。
陆衡的身份特殊,在大殿上的出招又太让人印象深刻,还侥幸活着的大臣也没几个敢跟这个来历不明,又似乎跟新帝关系匪浅的杀手有任何接触,他也乐得清静,直接不拿正眼瞧任何人。
所以与那老头儿擦身而过的时候,陆衡根本没做任何看见了人的表示。
刚走开不到两步,却听到那老头儿悠悠地喊了一句“殿下”。
陆衡顿了一下,他们俩周围此刻没人,如果这老头儿没有脑疾那只能是对自己说话,可这称呼也太过诡异,他本能地停下来,转过身来。
霍启德正满脸堆笑,面对着他站着。
陆衡皱了皱眉,可能是霍启德长得太过慈眉善目没有威胁,他端不起自己冷冰冰的架子,有点疑惑地看着这个老头儿。
霍启德像是怕对方没听清楚般,看着陆衡地又喊了一声:“殿下。”
这下毫无歧义,只能是喊自己了,陆衡好脾气道:“老人家,您认错人了吧。”
霍启德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老臣老眼昏花,但不会认错的,没想到还能再见小殿下一面。”
陆衡心里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一下,直觉自己不应该再听这个老人接下来的话,又不好甩手就走,迟疑了一下,说:“我只是个江湖人,与这皇城今后大概不会再有瓜葛……”
话还没说完,面前的老人眼中似乎有水光一闪,陆衡没想到自己还没说什么,就把这种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人给气哭,顿时吓得闭了嘴,有些惶恐地祈祷对方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情绪崩溃,小姑娘他可以哄哄,这样的老头儿怎么哄!
这一瞬的情感冲击让这个心如止水的老狐狸也感到意外,霍启德毕竟是在朝堂上混迹了几十年,纵然心中惊涛骇浪,表面上很快也平稳了下来,陆衡这一句话,他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笑了笑道:“不回来也好。”随即向陆衡行了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全礼,然后用让陆衡头皮发麻的专注目光看着他离开。
陆衡一出皇宫,就直接马不停蹄地奔赴东线。
不知道是分别太久,还是他这一趟皇城之行给他带来的诡异的情绪,陆衡此时都非常想见到祁越,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想念祁越,连带着两人之间相处的记忆一丝一毫清晰无比地在他脑子里反复地回放。
等到他不眠不休有病似地赶到东线,天色已暗,陆衡直接凭着信物到了祁越的军帐,想来那人早就吩咐过,不用拦着自己。
祁越知道朝中局势已定,但没料到陆衡会这么快赶到,一下子人站在面前,不免也懵了一下,就见陆衡直直走向自己。
陆衡已是累极,吊着精神赶路,一见到祁越骤然人一松,走到祁越面前时脚步踉跄了一下,被一把搂进怀里。
祁越轻轻抚了抚陆衡的背,怀里的这个人其实心里很清楚,可就是捂着自己的耳朵不肯听,好像这样就能假装自己不知道似的,他也纵容陆衡的自欺欺人。但此刻他突然有点后悔由着他去了京都,陆衡与赵倓在这件事上有种诡异的默契,像是约好了要达成某种仪式。
祁越坐靠在行军塌上,让人躺在怀里,亲了亲陆衡冰凉的额头,指尖描画着陆衡脸部轮廓,避重就轻地轻声笑道:“赶得这么急,是想我了吗?”
陆衡喜欢祁越周身散发的沉静,喜欢他甚至有些阴狠的机关算尽,此刻更喜欢他体贴的聪明,毫无预兆地冲人邪气地笑了一下,一把扯住祁越的领口,在他低头的时候封住了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