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奕沉默几许。
这南山剑派当下资质最上者暗叹声气,深知面前剑侠从旧年之事过后,心里便与门派生了隔阂,自此习武也是,论剑也是,往年一等的才能,却再不肯出头。
罢也。
正是他年轻气盛时,怎得不过出了山一趟,回来时迎他的竟是恩人故友被当众公审,伤成残废,逐出山门的消息。
那日隔夜还是场暴雨天,将军之子莽追至山脚寻人,泥流断了山路,他顶雨呆站了整夜,湿成只落汤鸡。
那不是泥流,是他的高贵身与一条低贱命无法逾越的鸿沟。
自此自愿退做外门弟子,浪迹江湖游子,十六年前的山火于他而言,也成了烙进心里的疤。
而今他薛奕又有什么颜面,请他为这山门鞠躬尽瘁。
只是近些年陛下重文轻武,南山剑派逐渐衰败。曾经大昭剑宗一等一的门派,老掌门过世,新一辈中寻不到合适后继者,一时寻不到重整复兴的法子。
作为老一代最有话语权的长辈,比起将把门派托付给吴明那个狂妄小子。
相对而言,背附靠山,更有权势,且为人宽厚大义的冯思安,显然更为合适。
“师叔知道,门派极盛之时曾失本心,多有负你真心。但时至今日,怕唯你可镇南山声名,实在是——
“三师叔的意思,思安懂得。”
冯思安退后半步,没让薛奕搭上臂膀,躬身沉道:
“然思安拒绝之由并非往事缠心,只是出身武臣世家,就算当下盛世平和,也难免暗藏危机。父亲虽从未叫我参手家国政事,但万有一日,家国有难,我亦应首当其冲,绝不可辜负冯家狼兽令牌,世代护国的忠心赤胆。到了那日,我万万不能带上南山剑派一同淌了朝局浑水。各位师兄,侠士,当是自由的,如风的,不该沦任何人的爪牙。”
白马踏雪,破浪袭雾。马背上女子红衣舞得似火,围绒的大帽下巧秀的脸泛出风袭的红。
身前青骓赶得疾。
好一个浪迹天涯的势。
“老头子,笑一笑!”
春慧笑得红梅似的灿烂,碎发随风黏在脸上,腰间剑撞在马背上,既有侠女气,又有小姑娘的纯。
她比冯思安小上快有十岁,拿他寻开心的时候,总会喊上声“老头子。”
冯思安顶着风回:“有什么好笑!”
“娶了咱这么漂亮的媳妇,不笑?”
马跑快了,蹄声震耳,风刮得刺脸。
冯思安闻言,爽朗高呼:“笑!是该笑!笑得睡不着觉,嘴角都能扯耳根去!”
季春慧扯着缰看冯思安脸上失声的笑,看他纵马徜徉的姿,高束发恣意乱舞——
自在得像风。
可他不自由。
他有太多困着手脚的东西了。
她不希望他这样活,他爹也不希望他这般束着自己。
没人逼他,是他自己走不出界,他不放开缰绳。
“咱们现在是去哪儿啊?”春慧夹上马腹,追上青骓并行,喊着问。
冯思安目光冽冽,望着地平线上降下的日,踏平山野,追的是末日的灿烂。
他体内没有一滴冯家血脉,却有着冯家壮士决心时狼似的目。
“益州!”冯思安答,“去寻根。”
他心里清楚自己寻不到真的根,这是打小便清楚的事实。伴他长大的军营内全是打赤膊的男人,奶娘是唯一的女子。
父亲于此事亦是全无避讳,在他还是爱跨人膝上撒娇的娃娃起便常与他讲,当年逐蛮一战,远疆部落被蛮族报复性毁得干净,尸骨成山,寒冬腊月寸草不生,他是怎么顽强的非要活了,在死人堆底下裹着襁褓放声大哭。
然于情于义,自己就是冯家子嗣,此行明里游山,实是去一趟父亲出身的地方,代他见见旧友。
季春慧见他仍是眉头紧锁,摇头失笑。小娘子往马背上一伏,大喝声“驾!”便和离弦箭似的窜了出去。
冯思安被白影带出的风刃割得一愣,只听她掺着呼啸留下句:“老头子,谁先跑到下个镇子,今晚就谁打热水,洗两人的马,清马粪!”
眼瞧着她刁蛮先冲,疼宠又无奈一笑,夹紧马腹跟着紧追而上,鞭甩得啪啪回响:
“小丫头片子,耍无赖,凭什么你先冲!”
第60章 青珠
夜深星明,碎钻似的撒了满天。
往益州去的路,越向西山林越密,老根纵横,渐难行起来。
累了停马,歇腿烤火。这对儿新婚夫妇赛马跑得太认真,过了镇子都不知道,不愿回头,就只能就地露一宿。
虽还没到天寒地冻的份儿上,但晚上也是冷得厉害,寻了块大石后背风处,落了一脚。
冯思安把整块牛皮缝起来的大毯披在身上坐着,将春惠整个裹在怀里,怔然看柴火烧得噼啪跳响。
“真是让你跟我受苦。”冯思安把身子蜷起来,下巴垫在春惠肩上,抱歉地小声道。
季春惠扭了头,点水似的在他脸侧轻盈一吻,笑道:“我乐意的,就不苦。”
她把手抽出来,指头绕着冯思安脖子上戴着的颗由拇指大银笼罩着的青珠,憧憬道:
“都说益州城地处边界,围的都是高山,却是西域商贩必经之地,好一个全国的周转圣地,天南地北的奇珍好物、美食,数不胜数。这次去了,可是要好好玩个遍。”
林间月色独厚,把他颈间青珠照得流光溢彩,准是个上等值千金的玩意儿。
“那是自然。”冯思安应她,
“毕竟我爹曾是益州总镇,约么满城镇军都是熟知旧友,我让他们给咱开小路,要排的,难寻的,全都带你玩个遍。”
“有个好爹就是了不起。”季春惠脸冻得发红,更显羞赧似的可爱,翻眼嘲道:
“我家在阳城不也这般招待过你,用不着显摆。”
“快到了,明儿再快马赶上半天,就能进城。”
冯思安把春惠往怀里紧着捞捞,怕她冻着,再低头吻了姑娘脸颊。
总跟宠孩子似的护着,拿他说笑也不生半分气:“你睡,我看着火。”
“老头子,可别把自己一把老骨头冻着。”
季春惠把整张脸全埋进牛皮毯子里,闻着烘烤出的皮香,清脆地笑。
夜深后难免风硬,人待着不动,就算烤火也会冷。
这次带春惠出来是奔着玩乐,又赶入冬,没想露宿,行李少,取暖的只一个牛皮毯子,确实单薄。
耳朵冻得略微发麻,也不肯松手给自己捂捂,怕抽手时散了怀里的热气。
柴火翻跃不定,映得冯思安胸前的珠子莹润如玉。
耐不住睡意朦胧,眯了眼,瞌睡间在喧风中听见了些咝咝窸窣的声。
他猛地睁眼,循声看向旁边草地不自然地律动。
有蛇。
还是只大的。
冯思安觉得怪,这都数九的天了,哪儿来的蛇不猫冬,大半夜的在野里地勤快?
好奇驱着他盯起那片不安的草地。果不其然,黑影嗖地掠过一瞬,在柴火放大下大如盘龙。
冯思安背后一紧,向上看去,一条青棕的蟒顺着他头顶树干盘旋而上,再垂下一颗成人大臂粗细,足有羊头大小的蛇脑袋,盯一双溜圆漆黑的眼看他。
他竟无半点惧意,反抬头朝大蟒一笑:“这般大寒的天,你不睡觉,出来受罪呢。我这儿可没吃的,劝你别打我怀里姑娘和马的注意。”
大蟒无声再盯了他会儿,霍地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
“嗬,瞧你困的。”冯思安真像能和这大蟒对话似的聊了起来,往前倾身道:“我都觉着冷,更别提你。”
大蟒往树上盘绕了几圈,扭头朝身后望去。
冯思安浑身一凛。
他跟大蟒视线看过去,竟在树下见了个人影。
那人何以无声无息在这满是枯叶密枝的林间,毫无察觉地潜到自己身?
……是人是鬼。
火光鱼跃间,模糊看得清这古怪神秘人的脸上,似乎带着个什么青面獠牙,恶相可怖的青铜鬼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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