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琅低头望着正用乳牙凶狠地磨着他裤腿的棕黄色的土狗,把右手的折扇往案上一置,意欲双手并用把缠在他腿边嗷嗷叫的小狗拖走。
下一秒,谢宣轻轻叩响木案,不急不缓地敲了三下。
原本面目凶恶大张着嘴的小狗瞬时从许琅身边跳开,怏怏贴到了谢宣腿边,用舌头轻舔了两下他垂在软垫上的白皙手指。
许琅在一旁看得想将此狗的狗头拧下来,他嘴上唾弃了一番这只小狗仅仅三个月大就能熟能生巧地做着狗腿行径的丢脸品性,完全忘了他在认识谢宣的第二日便殷勤地扶人下马车的狗腿模样。
如若不是因为他此番前来并非只是为了逗小皇帝开心,他定要让这条懵懂无知的小狗知道一下什么叫做人心可畏。
想到这儿,许琅抬眸唤道:“皇上,我此次来殿中,是有要事启奏。”
谢宣愣了愣,却觉得这仅仅只是许琅玩闹前佯装出来的肃穆,敛眸一道玩笑道:“许公子有什么要事要与朕……”
许琅眼见着这只小土狗不知轻重地在那根纤瘦的白皙手指上磨牙,直到一阵倒抽的吸气声传来,漂亮手指的指腹上有了一颗颇为深入的泛红齿痕。
许琅看得心头一跳,心里嘶磨着牙,干瞪着一双想将这狗立马扔出殿门外的愤懑眼眸。然而狗不知人心,与他对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像是一点不屑于眼前两脚生物的妒意。
谢宣望了望土狗嘴里新生出的一颗窝藏在不显眼位置的尖牙,登时明白了一切。
他心中忽然记起陈元狩的话,这小狗的利牙长得这么快,对方的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可言,只不过行事实在粗暴了些。
谢宣仍记得许琅说过的上一句话,于是又问了第二遍,“许公子想说什么?”
要事在身,许琅稍许镇定下来,肃然了脸孔慢慢道:“在下有要事要与皇上启奏。”
这话表面上与许琅先前说过的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可神情与语气却更肃冷了些。
谢宣忽然觉得许琅或许是真的有要事要与他相商,神色也变了变。
望见对方神情的变化后,许琅沉声讲述道:“燕雀阁午休时,多数人都是回到家中或差遣家中的下人带来食盒,但丞相的爱侄在冬末的某天却带来了一位府邸里的厨子,不经允许便在宫廷膳房准备午膳。”
谢宣把每句话都听入了耳底,这段话语调平平,他心中有股预感,许琅要与他说的重点并不在这一段故事中。
果然,许琅以相同的语速继续道:“宋邵钦带来的那个厨子,在下不幸在归家前见过一次,面貌观着不像是给官家子弟做饭的,倒像是个手里握过杀猪刀的粗鄙之人。”
“此人双目呆滞,面貌狰狞,行事却畏畏缩缩,宋邵钦一句训斥就能吓得他跪地求饶。”
许琅沉着眼眸,辨不清晦暗的目光所视何处。
“这个厨子性情看似怯懦无能,我在路过此人时,闻到了一股浓烈刺鼻的腥臭味。”
“腥臭味?”
谢宣将这三个字用似问非问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皇上,我在贾府中见过那只还未埋入土中的死猫,全身上下所受的伤唯有脖颈处骇人的那道深刀疤,我与许多刀具的刀口对照过,其中最为吻合的……”
许琅沉声道:“是我在街市用五个铜板买来的一把生锈了的杀猪刀。”
谢宣的心脏漏跳了半拍,即刻凛眸扬声问道:“宋邵钦的厨子现今在何地?”
“他死了。”
“死了?”
“就尸首的僵硬冰冷程度来看,他应当在冬末就蹊跷死在了家中。”
谢宣又问,“他家中可有妇孺?”
“应该早已逃了。”许琅答道,“他家中无人也无钱财,只有一具臭气熏天的尸体和……”
“五头饿得四肢无力口含白沫的猪。”
“许公子知道这么多事,为何却在之前一句话不曾与朕讲过?”
言语里传达的信息字字陌生可怖,谢宣强定着心神,不让说话的语调虚浮卡顿。
听到此话后,许琅并未有片刻的窘迫或结舌,反而不动声色地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我先前说过,要做皇上的丞相。我与皇上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皇上与我说到如今的朝廷密院,管辖权在宋忠兴的手里。”
“我为此事从冬末奔波到初春,又由今日转告于皇上,是想向皇上证明一件事。”
寝殿里的下人早已被差遣到殿外,偌大华丽的宫殿除木案边盘坐着的两位未及冠的少年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
原本趴在地上的小土狗悄无声息地爬到了谢宣膝上,前腿向上举起,似是还要往更高的木案顶攀爬。
“什么事?”谢宣问道。
“如今的皇上夺不回密院,我只是个半路出家念书的学士之子,更不可能做到在今日就当上丞相。”许琅沉声道,“但皇上如今在宫中消息闭塞,正是需要耳目之时,我想……”
话语蓦然停顿,谢宣把案上的奏折移开一些间距,抬手将骚动不安的小土狗抱到了木案上。
他凝声道:“直言便可。”
许琅起身站起,跪在了案前,稽首后又躬直了脊梁,他双手端正作揖,再看不出半点插科打诨的纨绔模样。
“如若皇上不嫌弃,在下可以倾尽全力,来让平天楼成为皇城里的第二个密院。”
第二日,昨日为许琅的种种话语思前想后没睡好觉的谢宣才幡然醒悟,谢知州最快明日就要抵达皇城,而他却对此毫无准备。
谢知州本人对于谢宣来说,与先前的太后没有什么区别,之所以毫无区别,是因为他与谢知州同样从未见过面。
除去襄王谢知州外,谢宣本来应当还有两个哥哥。
可仿佛是老天硬要让他单独与野心勃勃的谢知州作对似的,这两个哥哥一个在幼时感染了严重的风寒,未及冠就病死在了宫中。
至于另一个,谢宣在这个书中世界刚有自主意识的那一刻,就从许多宫中传闻里得知,他有个哥哥得了治不好的疯病,如今应当还被关在皇宫地处最偏僻的宫殿里。
在谢宣被封为太子时,谢知州也被封为了襄王离开皇宫抵达了皇城外的封地,他将儿子送到皇宫里由宫人养大,自己却不曾来这皇宫里看过一眼。
谢知州早已错过了他生母无数次生辰,此次却借此来到皇宫,不是谢宣硬要多想,而是如今四面夹击的局势不容许他有半秒的天真。
眼下最重要的大事,是谢宣对谢知州所有的印象都来自原书,书里说的也大多都是负面词,他并不知道谢知州具体是个怎么样的人。
为了这一事,谢宣最先叫来的,是世子谢谌尧。
进了寝殿后,谢谌尧左顾右盼,目光最终落定在谢宣腿边的小土狗上,瞬时之间,一人一狗眼对着眼,兴致勃勃地用眼神打得热火朝天。
谢宣抬手蒙住了土狗的眼睛,“我有事要问你。”
谢谌尧硬挤着在谢宣的软垫旁坐下,“什么事?”
谢宣侧目一词一顿地斟酌道:“你觉得你爹性格……好吗?”
“谢知州?”
“……你还有第二个爹?”谢宣对身为二傻子的谢谌尧直接喊出他父亲名讳这件事抱有的震撼不比昨日的震撼来得小。
谢谌尧伸出最中间的三根手指,“我九岁从皇宫离开第一次去见他的时候,谢知州上下望了我一遍,说了三个字。”
“什么话?”
谢谌尧少有的翻了个白眼,“你谁啊。”
在世子那里受到一次震撼后,迫于形势的急迫性,谢宣又鼓起勇气去找了太后。
太后在春日时送了他玩乐用的纸鸢,二人的关系在皇宫里的宫人们看来好了许多。
等在寝殿里彻底闻够了浓郁的香薰,又静默着喝完了一大杯热茶后,谢宣胆战心惊地出声问道:“母后觉得……襄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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