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弼的心一点点沉下来,头一回,他感到沉重的担子压在身上,腰酸背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想撂挑子跑路,可是往哪儿跑?
十来年前,秦弼还觉得天高地阔,踏马沽酒,偌大的江湖,哪里不能耍?
“世道厚此薄彼,锦衣玉食养着朝廷里的大人物,剩下农民手里捏着的一把秕谷少之又少,连喂鸡都不够。养条狗还知道摇尾巴呢,朝廷却把爪子和獠牙对准自个儿的衣食父母……他们还有良心么?”
这话是许多年前陆衍说给秦弼听的,当年说者有心听者无意,此时无端冒出来,却又是一番滋味了。
秦弼想起九泽乡,想起大盘岭,想起颠颠的花轿、大红的盖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陆衍。
而直到遇见陆衍的那一刻,秦弼才知道,原来半生戎马的跋涉,仅仅是为了这遇目一霎。
那时他就想,这样一个人,看到瞎眼也不冤枉。
第8章 叛骨·七
成治三年,九泽乡出了一窝土匪,大到银钱小到米粮,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九泽乡上有个大盘岭,蜿蜒盘旋,地势陡峭,山路好似狗啃出来的,山间林木茂密。土匪们瞅准了这一点,占着大盘岭,捞了东西往山里一钻,神仙也逮不着。又因为九泽乡是个实打实的穷乡僻壤,这些土匪平日里再怎么兴风作浪也发不了财,于是官府也懒得管,暗地里称他们作“拾残羹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伙不成气候的乌合土匪,竟入了秦弼的眼。
祸根是一桩屁大点的事:一日,土匪们照常溜达下山“拾残羹”,恰好碰上一群倒霉催的,连货带车,一股脑地运上山了。
那几车的货也不是什么金贵玩意,尽是些红薯、土豆、大萝卜,稍微稀罕些的恐怕是那一篓子黄灿灿的鸡蛋。
谁能料到问题就出在这些个不值钱的玩意儿上。
一年前,九泽乡碰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乡民们苦不堪言。当时还只是个郡王的陈景明亲自赈灾,他撸起袖子跟着一伙农民在田间地头忙上忙下,又是改善生产又是安置灾民,凡事亲力亲为。老百姓感恩戴德,这年有了收成,特意凑了三车土产,要送给陈景明致谢的。
结果半路杀出一窝不要脸的土匪,乡民们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将这群天杀的土匪揪出来种地里去。
有人将这事告诉了陈景明,当时秦弼与陈景明在一块,他正好闲着没事,便趁着在九泽乡瞎晃悠的功夫,顺便捣一捣土匪窝。
说来也巧,几天之后,九泽乡有户朱姓大户的姑娘要出嫁,对方是广阳郡的周家公子,出嫁途中,大盘岭一带是必经之地。
秦弼扮作轿夫一路随行,走到大盘岭地界时,几个轿夫和护卫都加快了脚步,手心攥着一把汗,不敢摇头晃脑,只能转动眼珠子,左瞟瞟右看看,心里默念“阿弥陀佛”,祈求一路平安。
秦弼心中亦有所求,这些人若是听见,怕是要磨刀霍霍。
大盘岭底下的山路不过二三里,一行人小心翼翼,仿佛走了十万八千里,临到尽头,抚膺而叹,好似历经九九八十一场劫难。
秦弼悄么声地放慢了脚步,简直想席地坐下来赖这儿不动了,十分烦躁地想:土匪怎么不来?
他后面的轿夫见他慢得跟乌龟爬似的,没好气道:“瘸了还是怎的?走快点!”
秦弼就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转身欲还口,忽然听到一丝细碎的声响,扬眉暗道:“可算来了。”
那人见他不怒反笑,还杵在原地,此时恰好一阵怪风吹来,不由得冒了一层冷汗,推了他一把,一句“龟孙”呼之欲出。
秦弼没等他骂出口,一掌将他推开,眼睛余光借着花轿的漆面瞧见山岭上有人影晃过,本想拔剑,略一思忖,收了手,反身翻入花轿之中。
外头的侍从和轿夫反应迟了一步,见大盘岭上窜出一大群黑不溜秋鬼魅似的人来,不战而溃,纷纷丢盔卸甲——扔下笨重的花轿和嫁妆逃了。
一同被扔下的还有花轿中的新嫁娘。
秦弼翻入轿中时,盖头底下的新娘受了惊,往边上瑟缩了一下。秦弼怕她发出声音,流氓似的欺上去,捂住了人家的嘴。
外头一阵惊慌失措的叫唤声渐渐远去,乱哄哄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偶尔传来几声土匪们的交谈声。
秦弼屏息凝神,一边侧耳听着,一边用目光打量着轿子内部。
冷不丁地,他的眼神落在新娘描金的大红袖口露出的一双手之上。
几乎在他滞留目光的同时,他感觉胸膛里咯噔一声,绽开了一朵不羁的小野花。
秦弼有生之年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一双手——指节分明,纤细修长,仿佛冬露凝成的白玉。
这样的情形下,他居然分心思考了这样一个问题:不知是谁三生有幸,能握住这样一双手?
外头忽有脚步声靠近,秦弼从心猿意马中回过神来,判断出那人正往轿门处来,缓缓将手放在了悬在腰际的剑柄处。
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那人就要掀开轿门,秦弼握紧了剑柄。
不料这时,新娘忽然挣开了秦弼的桎梏,靠着轿身猛烈地咳了几声,几乎要将肺给咳出来。
秦弼愣了一下,搓搓手,暗暗地反省自己:方才对这位姑娘太粗鲁、力气太大了么?
外头的脚步声倏地停住了,秦弼听见外头的人说了句“抬走”,接着感觉到轿子摇摇晃晃地离了地,竟被这群土匪连带着嫁妆一同带走了!
秦弼心念急转,这群土匪安的什么心?莫非寨子里当家的还缺个媳妇,听见轿子里有新娘,也不管美丑,干脆凑合着掳去?
他这么想着,暗戳戳地瞄了眼那新娘的手,下了结论:这双手的主人无论如何都是个美人。
秦弼的目光好似有温度,新娘感应到了一般,不动声色地将手藏入袖中。
轿子被一群黑衣土匪抬着,晃晃悠悠地在山路上行进,一路上,里外皆是寂静。
这花轿似乎做得不太牢,颠簸之际,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
秦弼心中一惊,顿时发现不对劲——他早就露了馅!
花轿里坐着两个人,重量显然不对,这一点常年干着偷鸡摸狗勾当的土匪岂会没发现?
土匪识破却不戳穿,反而将计就计,显然是另有打算。
这一趟的目的地绝对不是土匪窝!
思及此,秦弼一手抓住新娘的手腕,另一手拔剑出鞘,带着新娘飞身出了花轿。
方才在轿中时,秦弼粗略判断出土匪大致有二十余人,如果其中没有隐世高手的话,秦弼一个人应付起来绰绰有余。
可他揽着新娘落地之时,却忽然怔了一下。
第9章 叛骨·八
秦弼剑锋调转,架在新娘脖颈处,手紧紧钳着她的手腕,冷声道:“你是谁?”
同一个不速之客待在花轿里被土匪抬上山,寻常的姑娘哪个会不怕?而眼前这位,从头到尾都安安静静的,貌似过于大胆了些。
对方一声不吭,似乎有些怕他,微微缩了一下,推了一下他拿剑的手,恰到好处地避过了剑锋。那二十来个土匪倒是颇有些胆战心惊,迟迟不敢靠近。
秦弼心道:“他们怕什么?我瞧着有那么面目可憎么?”
他很快有了答案,将土匪搁在一边,剑尖挑上新娘的盖头。
他腕上使劲,剑尖灵巧地打了个旋,大红的盖头轻飘飘地扬起,几乎是同时,新娘身子前倾,抖如筛糠似的咳嗽起来。
看起来可真不像是装的。
秦弼正这样想,盖头落了地,他下意识地去看新娘的脸时,那伙土匪好似脚底抹油,烟也似的溜了。
秦弼压根没追,瞧着这群人的背影抽了抽嘴角——一会像是要越货杀人,一会又恨不得抱头鼠窜,大抵所谓“能屈能伸”也不过如此了。
当他目光落到没了盖头的新娘脸上时,登时一惊,说话竟也不利索了:“你是……男……”
那“新娘”拍拍身上的灰,一双眼里噙着笑,十分从容道:“怎么?阁下眼神不好,将在下瞧成了黄花大姑娘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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