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
令管事忙摇头:“少爷稍等。”
谢秋石这才满意地笑了,抱着臂在一旁晃悠,一会儿用脚踢踢地上的果核,一会儿拨弄两下山茶的枝叶:“令坚啊,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这几座是谁的坟?”
令管事一怔:“回少爷,下仆已经许多年未离开过夜梦别苑了……”
“夜梦别苑?”谢秋石抬头道,“燕赤城的院子?”
“……正是。”令管事道,“鬼族已被尽数诛杀,下仆这种半人半鬼的,本也该在杀生扇下死无葬身之地……所幸仙君当年留有一丝残魂在夜梦别苑,托这缕残魂的福,下仆方能存活至今。”
“嗯?”谢秋石怔然笑道,“看不出来,他还有副好心肠。”
令管事默然拔出一株山茶,许久才道:“未必是心肠好,许是有些留恋人世间罢了。”
作者有话说:
临时有点事,写得少了些,明天加一更
第63章 伪儿泣真母(二)
“怎么说得好像他已经死了似的。”谢秋石噗嗤一笑,转念间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问道,“方才下边村里的老太太告诉我,东陵有传言称,你家仙君百年前已然陨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令管事闻言双目微张,猛抬起头,动作乍停,两绺细须羊角似的翘起来,骤然吼道:“我家仙君不会身陨!他只是注定有此一劫,绝不会因此而死!”
谢秋石被他吹胡子瞪眼睛突然一通吼吼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什么?什么劫?”
令管事嘴唇一抖,“啊”一声,两根胡须像被闷雷打醒般垂了回去:“下仆,下仆冒犯……”
谢秋石倒也不恼,凑上去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伙……老伙子,挺忠心护主的,我替燕赤城夸夸你。所以你悄悄和我说说,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回……”
“少爷。”令管事整张脸拧在一起,“坟都挖开了,少爷速速过目。”
谢秋石可惜地撇撇嘴,飞快地蹲下身,不情不愿地往棺木里瞅。
“嗳。”一看他便惊呼一声,“怎么全是骨头堆呢?怪唬人的。”
只见青漆棺木中,一具白骨平躺在棺中,双手交叠于身前,做农妇打扮,衣着简陋,装束素朴,从头到脚无半点特别之处。
令管事解释道:“她们都死了百年了,自然只留下白骨。”
“不对,不对。”谢秋石连连摇头,“依祝百凌那个脾气,寻常凡人,死就死了,一捧灰随风而去也罢,沿着湖海沉于水底也罢,在她眼里又有甚么分别?人死不能复生,她都做神仙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要死守着这些白骨?”
“这……”令管事讷道,“许是棺中人对她而言意义非凡。”
谢掌门嬉笑道:“难道是祝仙子遗落凡间的风流韵事?让我瞧瞧有没藏着什么定情信物、彩笺尺素……”
说着他伸手便往尸骨上扒拉,令管事看着忙拦道:“少爷,男女授受不亲!燕逍看到又要闹了!”
谢秋石“嗯?”了声,抬头问道:“燕逍?”
令管事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抽歪了半张老脸。
谢秋石挑了挑眉,竟也没追问,只笑道:“人活的就是那一个‘灵’字,人死了,‘灵’没了,便只是一件物件,世上哪有摸不得的物件。”
他细细将那衣裳里外都摸了一遍,摸至胸口时放慢了动作,沿着几根白骨细细摩挲,在令管事脸色又开始发绿时,才缓缓收回手,手中还拿着一截长长的胸骨。
令管事:“少,少爷。”
“令坚。”谢秋石问道,“你手边有剑么?”
令坚一愣,忙应了是,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拔出一把长剑,双手捧着递到谢秋石手中。
谢秋石握住剑柄,轻轻一振,剑锋颤颤,发出一阵嗡鸣。
他目光一凝,忽地翻过手腕,雪刃划过一道银光,架在令管事颈边!
令坚未躲未闪,只木然立在原地,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知是不是吓傻了。
“削、劈、刺、砍,用剑杀人,还是这样比较顺手。直接拿剑尖捅人,是不同武功的小儿才会做的事。”谢秋石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收起剑,转而拿过那根胸骨,在指间滴溜溜转了两个小圈,指节扣了扣白骨上端一处凹陷,道,“这玩意,应该不是剑刺出来的吧。”
令坚眼珠微转,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一般,道:“回少爷,看着确实不像是剑刺的。”
谢掌门点点头,提着那根长骨沿十三具棺材挑挑拣拣走了遍,拨拉划弄一番,又挑出好几根或擦伤或坑陷的白骨。
“都是一个人杀的。”谢掌门拍了拍手,掸去袖上灰尘,缓声道,“一枪毙命,干脆利落。”
“少爷……”
谢秋石没理他,喃喃道:“她对她们心中有愧,所以才一反寻常作风,予以厚葬,日日祭拜。人是祝百凌杀的,令坚,我说得对么?”
令坚只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我去问问燕赤城——乌龟王八蛋肯定又瞒了我一箩筐事情,今时不如往昔,这次我非要把他捆起来,拿马鞭细细地审!”谢秋石哼笑道,“令坚,你先把这些骨头埋回去,然后——”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忽觉眼皮一暗,鼻端一股异味,他下意识闭上嘴,屏住了呼吸。
“少爷……天色已经暗了。”令管事颤颤开口,老迈嘶哑的声音在萧瑟的晚风中显得尤为诡谲,好像在白骨上来回摩擦的砂纸,带着“嘶啦嘶啦”的气音,“日落西山,乌云盖月,那鬼哭……是时候就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补的上一更后半!
明天开始还是正常的更新篇幅
第64章 伪儿泣真母(三)
悉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高草间穿行而来。
“啪踏、啪踏”的落足声后,带着“嘶啦”的扫音,有些拖泥带水。
谢秋石阖目听了会儿,托着下巴,歪着头,指节有节奏地叩着手肘。
令管事垂手立在他身后,安静地站着,一动不动,活像一座石雕。
那“啪踏”声响了一阵,忽然散开,自四面八方包围上来,足音如浪,一圈一圈地逼近。
高草乱颤,“唆唆”不止,包围圈越缩越小,而圆圈的中心,正是他们所处的这片山茶碑林!
谢秋石缓缓睁眼,手指揣入袖中,摸出一柄折扇,又解下项间珠串,缠在手腕上,与扇柄一并捏在指间。
“啪踏……”
“啪踏……”
“啪踏……”
枯草被踩在脚下,东倒西歪,露出间杂其间的人影——月色下,那密密麻麻的人影被拉得瘦长如鬼,如细细的针脚般,七歪八斜地钉在坟堆间。
谢秋石叹道:“既非狐妖,也非婴孩,令坚,你说,他们是什么?”
令管事连连摇头,许久方道:“少爷,他们是活人。”
“非但是活人。”谢掌门淡淡一笑,“还都是男人。”
二人交谈间,天上的浓云墨团被澄澄的月光驱散,自死人坡往上看,当空的明月竟硕大如人面,月盘上隐隐绰绰的“暗波”,既如老妪面上的沟壑,也如狐嘴左畔的坑须,偶有环成一环的,瞧着又像男婴嘬食娘乳后深深留下的狰狞牙痕。
谢秋石静静地看着,思绪在狐仙庙、东陵城、祝百凌间肆意飘飞,直到第一声尖锐高亢的哀叫将他惊醒。
没有任何一个人起头,那群“鬼影”在碑林前,如游魂般晃荡哭号,动作杂乱无章,像是刚出生的幼儿在抢食般,争先恐后地扑向碑林石棺,却又互相牵绊着摔倒在地。
细听之下,那鬼哭并不太像狐啼,也不像婴孩,颇像簧片在人肉钟罩中飞快震颤后发出的声响,先是很闷的撞击声,继而擦出嗡鸣,最后变为喉中尖厉的“呜呜”哭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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