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宫廷)(41)
他不期然地想起滂沱大雨里的一道身影,那天连他自己都濒临失控,傅深居然还能镇定地说“君子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玄铁心性,冰雪肝胆。
傅深继续冷静地条分缕析:“当年固山关之战,杨勖有意拖延援军这事可能是真的,但他不是影响战局的最主要原因。我不知道纯阳道长是没意识到,还是在刻意模糊主次。我叔父战死之后,最放不下的人不是我,而是肃王殿下,我们俩都曾推演过固山关之战。杨勖的唐州军哪怕及时赶到,也救不下我叔父,只能赶上尾声。而且杨勖虽然拖延,但仍控制在不惹人怀疑的范围内——至少我和肃王殿下都没看出异常。要是他做的太露’骨,肃王殿下早就宰了他了,不会让他苟活到现在。”
“还有,他曾无意中提到‘我们’。青沙隘、穆伯修、白露散、万寿宴,这四件事里,哪一件都无法单靠他一个人完成。我总觉得京城里有一张大网,纯阳道长只是颗棋子,背后执棋的人才是关键。”
“至于最后一个原因……只是我的猜测,你姑且听听,不一定准,”傅深道,“白露散这药太邪性,一旦流传开来,后患无穷。而纯阳道长为了掩盖踪迹,曾将替他送信的孩子一家三口灭门,还有那几个死于白露散的无辜百姓。如果他真是北燕军出身,而且是我叔父的部下,这个手段未免有点过于狠辣了。”
“我有种感觉,不光是纯阳道长,还有他背后之人,这个行事作风,倒更像是先父的旧部。”
严宵寒:“……你这么说,是不是对泰山大人有些不够尊敬?”
傅深嗤笑:“先父在世时,常说我跟我二叔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妇人之仁,你觉得他能仁慈到哪儿去?”
严宵寒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你既然不信纯阳道长,为什么还要亲手了结他?”
这问题令傅深微怔,随即不太走心地道:“他是北燕军出身,不掐死他难道等着被他拖下水吗?”
严宵寒忽然起身凑近,伸手在他小臂上掐了一下,剧痛炸开,傅深肌肉霎时紧绷,却不知为何竟然没有躲开。
严宵寒:“疼吗?”
傅深莫名其妙:“废话,要不我掐你一下试试?”
“疼就对了,”严宵寒站在他面前,微微张开双臂,那是个全然接纳包容的姿势。他的目光一直望进傅深的眼里:“记住了,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用铁石堆成的。”
纯阳道长不择手段,处心积虑,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傅深,和他背后的满门忠烈,万千英灵。
仍有人记得逝去的忠魂。
仍有人为他奔走,为他流干最后一滴血。
北燕军同出一源,哪怕不曾见过,年岁相隔,傅深仍然知道这是他的同袍,所以他成全了纯阳道长。
所有的冷静分析都建立在感情之外,傅深只有抛开他的身份,用上全部理智去寻找疑点,才能强迫自己忘记纯阳道长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
可他不是用铁石堆砌起来的。
傅深怔然片刻,笔挺的肩背终于垮了,随即一言不发,微微向前倾身,把脸埋进了严宵寒的怀里。
那双手温柔地落在他脊背上。
“北燕军守边近二十年,多少人埋骨北疆,换来的却是无端猜忌,”他喃喃地道,“我叔父战死到最后一刻,杨勖这等小人,至今仍在朝中横行,就连报仇,都要我北燕军的人命去填……”
“别太伤心。”严宵寒搂紧了他,低声道,“你看,不管发生什么,你身后始终站着万千北燕军。”
“——还有我。”
第41章 对酌┃有点不够刺激
严宵寒静静地抱着他站了一会儿, 既想给他个依靠, 又怕他伤怀太过,于是拍了拍傅深的肩头, 故意调笑道:“侯爷, 哭了吗?要不要我哄哄你?”
傅深当然不可能放纵自己在消沉情绪中沉溺太久, 只是他少有能挂在别人身上的时候,一时半会有点不愿意起来, 闷声闷气地说:“一边儿去。家里有酒吗?陪我喝两盅。”
他那语气不像夫妻相邀对酌, 倒像老大爷招呼儿子来解闷。严宵寒哭笑不得,刚要脱口而出说“你不能喝酒”, 忽然转念一想, 倘若能借酒浇愁, 给他个痛快发泄的机会,总比现在这样把所有事都闷在心里强。
“有。”他干脆地道,“稍等,我让人去拿。”
傅深愕然抬头:“你吃错药了?这么好说话!”
严宵寒挑眉, 凑近了逼问道:“难道我以前不好说话吗?你摸着良心说, 你哪次提要求我没答应你?”
他高大的身形逐渐逼近, 却意外地没什么压迫感。傅深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缓缓下压的胸膛,笑微微地道:“我还以为要给点好处才能讨到一口酒,既然你这么懂事体贴,那再好不过了。”
严宵寒不依不饶地问:“什么好处?”
傅深但笑不语。
严宵寒道:“好心没好报,侯爷, 这可不像是君子所为啊。”
傅深反问:“那你想怎么着?”
“我这么‘懂事’,还这么主动,”他意有所指地用膝盖顶了一下傅深的腿,“难道不应该给我个更大的甜头?”
傅深视线往他下三路瞥去,坏心眼地笑道:“哟,春天到了。”
严宵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愈发得寸进尺,贴着他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引得傅深嗤笑一声:“你来。正好看看你的第三条腿是不是跟你的骨头一样硬——先说好,断了不许哭。”
严宵寒:“……”
“啧,有贼心没贼胆,还非要惦记,”傅深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在唇面上亲了一口,懒洋洋地道:“不如乖乖躺平,大爷保你欲’仙’欲’死,食髓知味,怎么样?”
“这位爷。”
男声低沉,不如女声娇媚,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别有一番勾魂摄魄的滋味。严宵寒眸光幽深,保持着被调戏的姿势,轻声道:“我好歹有三条腿,您可就剩第三条腿了……”
旖旎氛围瞬间烟消云散,傅深没忍住,差点动手抽他,严宵寒却趁他不备,反客为主,把他按在椅背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下去。
直到漫长一吻结束,傅深垂头喘息,他才用很轻的气音说:“不是现在,但我想要你。”
他那温柔克制的面具好像终于崩开一角,露出内里张牙舞爪地占有欲来,那欲’望不算好看,却是他最真实的样子。
傅深胸膛不住起伏,坐着都嫌腿软,心说要什么要,贼心不死,迟早日的你哭着说“不要”。
嘴上却道:“行行行,都给你……好哥哥,快起来吧,压死我了。”
严宵寒发现傅深每次不好意思时,都会找各种借口把他赶开。这小小的发现莫名取悦了他,遂心满意足地放开傅深,出去替他要酒了。
傅深听着他脚步声轻快远去,抬手摸了摸发疼发烫的嘴唇,无意识地笑了。
他本身是个很可靠的人,从来只有给别人安慰的份。头一次变为汲取安全感的一方,发现能有个可以依靠的人,感觉既奇妙又难以言喻。
且不说他目前要装瘸,哪怕傅深腿伤实际上已经好了,短时间内仍不能有太大负担……可两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整天腻歪在一起,耳鬓厮磨,难免要起反应,难道还要再这么“相敬如宾”地忍上两三年?
这么一想,让让他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严宵寒给傅深到酒时,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别有深意,就好像他走路捡了钱、那钱还是傅深掉的一样。
酒甘醇而不烈,芳香可人,傅深一口饮尽杯中酒,赞了一声“好酒”,揶揄道:“此酒寻常难见,严大人这官当的……平时没少收底下人的孝敬吧?”
官场上疏通关系、上下打点是常事,更何况是飞龙卫这等位高权重的衙门。严宵寒既不避讳,也不承认,只道:“孝敬侯爷,岂敢用寻常酒水,当然要挑最好的。”
傅深往嘴里丢了颗松子,忽然道:“酒虽不错,却算不上顶好。”
严宵寒不像他那么豪气干云,只慢慢喝着,道:“愿闻其详。”
傅深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我喝过最好的酒,是在北燕边陲一个小镇上,酒够劲儿,老板娘人很好。”
严宵寒果然被踩了尾巴,酸溜溜地道:“到底是酒好还是老板娘好?”
那架势仿佛在说“你敢当着我的面出墙试试”。
傅深:“陈酒故人,往事重提,酒不醉人人自醉。”
严宵寒登时想岔了:“你跟她还有往事?”
他是真没想到傅深会遇到采月这个可能。茫茫人海,两个前路不同的人哪有这么容易重新遇见?严宵寒从没为这件事委屈过,在他心里,哪怕最后放走了采月,但过错已经犯下,傅深已经与他决裂,再怎么补救,也不能假装那背后一刀从未存在过。
傅深见严宵寒还没领悟,却不再挑明。他在这事上有点蔫坏,仿佛抓到了严宵寒暗恋他的小辫子,总是忍不住暗搓搓地试探,既期待着事情说破后他的表情,又想让他亲口对自己承认。
“逗你呢。我有那么多往事,哪件少了你了?”傅深登徒子似地在他腮上捏了一把,“都没你好。你最好。”
严宵寒明知道甜言蜜语靠不住,还是不由自主地顺了毛,被哄的服服帖帖。
两只酒盅碰出清脆声响,傅深一饮而尽,严宵寒见缝插针的给他夹菜:“悠着点,酒再好也不是这么个喝法。”
傅深懒散地道:“放心。本侯酒量好的很。你要是怕我喝多了闹你,我晚上去客房睡。”
“说这话不觉得亏心吗,侯爷,”严宵寒冷漠道,“打从你来的第一天起,客房什么时候让你进去过?”
傅深讪讪道:“……你太自觉了。”
严宵寒:“哼。”
“真是孩子越大越不好管,”傅深装模作样地感叹,“以前还说什么‘最喜欢我’,现在就知道‘哼’。”
严宵寒瞬间破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幼稚够了,终于趁着酒劲尚未上头、微醺但是格外清醒的时候,说起了纯阳道人的事。
“还要往下追查,他身后的那个人不揪出来我不放心。”傅深道,“不光是因为我二叔的事,就怕他一次刺杀不成,还想再来一次。还有‘白露散’,若不控制住,早晚会酿成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