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阒寂,无人开口。
只有沈育在喘息中发出一声嗤笑的短音。
“你见到的那些少年人,都是他豢养的小羊。想卖就卖,想杀就杀。仇千里金钱堆积成山,买下土地无算,遇上心情好,就用丝绸锦缎,将土地围起来,放小羊入内,着人追杀取乐。那些杀人者,都是他请来的,朝廷行刑所用的刽子手。你知他背后是谁吧?否则怎么有这么大排场。”
一个牛,一个仇,蠹虫一般侵蚀着南亓的命脉。段延陵怜悯地端详梁珩神色,又补充道:“我呢,从前也是不知道此事的。仇千里虽是个疯子,却比牛禄有理智,发起疯来知道要背在人后。那天在牛园,牛禄逼大家饮酒,他见我坐视婢女扑死而不管,以为我是同道中人,今日才邀请我来。”
段延陵摸摸梁珩凌乱的头发:“而你呢,表弟,突然出现在羊群里,差点吓死我,赶紧夺了仇千里的佩剑,来为你保驾护航。”
梁珩打开他的手:“你也是个疯子,别客气。”
“他杀的那些人,都是哪里买来的?”沈育问。
“说话啊!”
得了梁珩呵斥,段延陵叹着气道:“你都忘了吗,表弟,从前聚会时仇千里提过一嘴,看来你惯常是心不在焉,觉得与我们在一起很无趣?”
梁珩面无表情。
段延陵才说:“章仪宫里,还有你宫中那些阉人是怎么来的。他府中的小羊就是怎么来的。他的养父,仇致远,有那个说不出口的癖好,你晓得吧?”
梁珩:“……”
沈育:“……”
段延陵无奈道:“所以仇千里网罗天下俊秀少年,送进宫里孝敬他养父。看上的都阉了留在身边,或者派去储宫伺候。看不上的就退还,任由仇千里处置。”
沈育立刻想起曾在仇致远府小巷里,见到信州与其碰面。难道信州与仇致远就是这样的关系?然而信州的年纪比梁珩大多了,比仇千里也不小,怎么想也不应该是仇千里送进宫的。
谷仓外也有人走动,搜查到了眼前。段延陵拍掉衣衫沾的谷灰,站起来:“行了,我去给你们引开人,自己寻个机会溜走吧。沈参赞,我的心肝表弟交给你,伤了一根寒毛,小心你项上人头。”
段延陵闪身出了谷仓。
梁珩说:“不必这么麻烦,待我亮明身份,抄了仇千里的桃花林!”
沈育一只手已满是鲜红,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掌按他在身边坐下,教训道:“傻子,你想让他逼你么?”
“他杀的是自己买下的奴籍,交给廷尉,霍大人能管?”
梁珩不说话。
“由你出面,拿得下骑郎将仇致远?”
梁珩又一阵沉默。
“你能寻到一个仇致远与牛仕达都不在的机会,把这事告诉陛下?”
梁珩理屈词穷:“你说怎么办?”
沈育一提气,腰伤就牵动心脉,一阵咳嗽。梁珩忙抱住他,让他上半身倚靠自己:“你别说话了,怎么这样啊……”
梁珩越想越委屈,眼眶红了,沈育靠在他瘦弱的肩上,笑了一会儿,抬手用拇指抹过他的红眼眶。
“会有办法的,”沈育说,“你去听听外面人走了没。”
梁珩依言蹑手蹑脚到谷仓门口,附耳听上一阵,果然段延陵已将人引走,东苑安安静静,只有风吹树响。
他又启开一条缝,观望片刻,回头叫沈育:“都走了。”
沈育却没有回应,谷仓里堆满麻袋装盛的粟米,他本撑着麻袋坐起来,手上一滑,摸进缝隙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怎么了?”梁珩走来瞧。
“把米袋挪开。”沈育使唤他。
堆积的米袋后露出箱子一角,积灰严重,隐约可见背后藏着更多箱子。
“这是什么?”梁珩问。
沈育心中已有预感,他的鼻子很灵,嗅到某种腐朽的气味。段延陵说仇千里拥有金银无算,但一个园囿丞,俸禄能有多少?
还说再想别的办法呢,沈育叹道:“看来,老天这就把办法送来咱们眼前了。”
沈矜正在自家小院里喝。望都城不产茶,但每天将各地好茶送来王城的商贩源源不断,大饱了沈矜的口福。
今日乐的清闲,拣了本闲书看看。
过一会儿,宋均路过,问他:“先生,今日见着育哥儿没?”
“没啊,”沈矜奇道,“他去哪儿会过问我么?”
又过一会儿,信州登门拜访。
“先生,殿下消失大半日了,你见着没?”
沈矜更奇了:“没啊,殿下去哪儿也要问我么?”
信州礼貌道:“只是常见殿下与先生一家走得近,冒昧打扰了。”
宋均的声音从前院传来:“回来啦?”
沈矜与信州一同看去,梁珩扶着沈育一瘸一拐跨过穿堂。梁珩的外袍披在沈育身上,严严实实将他罩住。
“确实走得近,啊哈哈。”沈矜承认。
“不合适吧,殿下。”信州提意见也很恭敬。
沈育刷了粉似的一张脸,松开捂在腰间的手,一股血箭飙射,把梁珩的干净袍子也染红了。
“哎哟我的儿啊!”沈矜腾地跳起来,膝头闲书掉地,封面粗糙的麻纸上几个风骚大字——望都美男图志。
第24章 隔墙耳
“快快!”
宋均与梁珩一左一右将沈育拖到卧榻,家中长工已飞奔去医馆请大夫,沈矜又着急又茫然:“这,这怎么弄成这样了?”
梁珩支支吾吾:“我们……我们去了东闾里……”
信州道:“啊,殿下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东闾里?”沈矜来到望都城一个春秋,还不知道这个地方。
“乱得很,贱籍杂居,”信州说,“南军都不管的地界。”
梁珩又说:“其实,唔,不是在那里,后来又去了南闾里的桃花林……”
沈育额头冷汗涔涔,插话道:“林子里摔了一跤,给树枝划的。”
梁珩:“……”
宋均急匆匆,取了毛巾,敷在沈育腰伤上,顿时沈育只觉热流汇聚,血液喷涌而出。
“啊?”宋均手忙脚乱,“我以为受伤都要热敷来着!”
沈育两眼一翻,给他气厥过去。
大夫来了,掀开沈育衣服,打眼一瞧:“树枝可划不出这样的伤口,像是锐器所伤啊。”
顶着沈矜严厉的视线,沈育硬着头皮道:“小伤,小伤,开点金创药好了。”
开了内服外敷的药方,送走大夫。梁珩也被信州押解回储宫,他俩这模样,谁都知道是玩脱了,信州不便像沈矜审问儿子一样追问梁珩,但也担心梁珩安全。有时沈育觉得,信州很有些兄长风范。
宋均给沈育敷了伤药,极有眼色,离开房间,让父子二人独处。
然而沈矜不说话,沉默令人忐忑。
沈育只得先开口:“误打误撞而已。”
沈矜皱眉,片刻道:“误打误撞牛园养狗咬人,又误打误撞给人砍了一刀?”
看样子,老爹是以为他给牛禄派人报复了。沈育便咽下关于仇千里的事情,不打算让沈矜也跟着操心。连梁珩都没办法的事,沈矜也能怎么办?上表参仇千里一本,保不齐太子少师的头衔就要丢了,成为第四个被逐出储宫的夫子。
沈矜也没有再多追究。能教出沈育这样的儿子,他自己也不是什么随波逐流的人。有所作为必然也要承担后果。
翌日,沈育缠着绷带听学,满身药味,被段延陵大肆奚落了一番。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看来你学问还不精啊,难怪教书的是爹不是儿子。怎么说呢,管了不该管的事就是这下场,要是汲取教训呢,这伤还只在腰上,要是学不聪明,下次就该伤在脖子上了。”
段延陵看上去倒是精神百倍,与平时无异。看样子,昨日仇千里并未起疑,只当是逃跑了两只“小羊”,段延陵替主人家追捕,也没追上。听说后来在南闾里找了几圈,由于不便声张,也就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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