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上(155)
被突然冒出的念头扰乱了思绪,不过梁峰并未表现在面上,而是收敛神情,用更加庄重的姿态来见证这场傩舞。他要的是安定人心,越是专业化的表演,就越有说服力。
他身后,是安静肃立的太守府官吏。所有人都专注的看着正在行傩的方相氏,唯有一道目光,望向了身前背影。
奕延也想起了去岁。那时他身披熊皮,站在那人面前。脸上带着沉重的鬼面,他看不到其他事物,唯有那道身影在火光下莹莹闪烁。那里有让他血脉贲张,恨不得其之效死的专注目光,有欣赏,有钦佩,有信重和希望,只为他一人存在!
而今日,他面对的,只是一条背影。在他身侧,还站着十数名官吏,就算自己能超出别人一个身位,只是区区一步而已。
鼓声隆隆,宛若冬雷,击打在心间。奕延默默垂下了视线,一言不发,宛若雕像一般,矗立在梁峰身后。
在太守府绕了一遭,方相氏很快带着振子们冲出了大门,向着城中奔去。驱傩仪式要彻底跳完城中几条干道,一一清扫污秽。而太守府贺冬大祭的事情,也会随着他们的傩舞,传到上党的每一个角落。
大傩之后便是官宴,新任太守宴请太守府诸官,就连寻常小吏,也能吃上两道热菜和用肥美羊肉作为馅料的馄饨。这安排,对于饱经战乱的郡府诸人来说,绝对是个上佳的兆头。
府君没有忘记他们这半年来的辛苦,也没有疏忽那些快要被人忘了个干净的古礼。潞城有多久未曾举行这样规模的大傩了?整个上党境内呢?
如今,府君惦念着他们,惦念着治下万余户百姓。这样的好官,哪里去寻?!
有了这样的想法,郡府上下无不欢欣。梁峰又破例备上了醇酒和歌舞,吃完这顿,就是连着三天的假期,自然要开怀畅饮才是。一顿饭,酒酣饭饱,宾主尽欢。
带着一身酒气,梁峰回到了后宅。他倒是没喝几杯,但是宴席上喝酒的可不止一个,就连姜达都被人灌的迷迷瞪瞪,忘了自己医生的本职。何况其他爱酒之人。
在榻上坐定,吩咐绿竹倒了杯茶,梁峰才长长舒了口气。看来段钦的建议果真管用。有些事情,做与不做,就是两个概念。而古代设置这么多官方的节日、庆典,也并非毫无用处。对于那些大字不识的平头百姓,官府的一言一行,就是他们唯一可依仗的东西。否则也不会有代代相传的“父母官”和“青天大老爷”的崇拜了。
如此一来,正旦大宴、立春鞭牛、上巳游宴之类的节日,也要一一筹备才行。只盼明年春天,匈奴那边闹的不太厉害吧。
正想着,门外有人通传:“府君,荣小公子求见。”
荣儿怎么来了?梁峰坐直了身体:“带他进来。”
也是一身正装,梁荣走进了卧房,躬身行礼:“孩儿祝父亲大人冬季安泰,无病无灾。”
梁峰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梁荣给自己拜节来的。冬至也是孩子向父母长辈拜节的日子,去岁他们两人便是在梁府一同过节,今年却因为贺冬忘了这茬事。
没想到梁荣一直等着,就想为自己贺这个“亚岁”。
浅浅醉意消散不见,梁峰笑着招了招手:“为父让荣儿久等了,来,跟为父一道画消寒图吧。”
这也是两人去年定下的规矩,冬至乃是数九第一天,当准备消寒图,数九消寒。只是去年,梁荣是直接收到了图,而今年,则是梁峰当面为他作画。
心头一片欢喜,梁荣快步走了上去,小心挽起衣袖,亲手为父亲研磨。浓稠的墨汁化开,梁峰提笔开始绘制寒梅。去年他画梅花还颇为吃力,毕竟只练过柳体,并未专研过绘画。然而一年过去,在他笔下,不论字还是画都有长足进步。这可是生存的基本技能,更何况,如今能让他消遣的娱乐,也不剩多少了。
浓墨勾勒出嶙峋梅枝,淡墨描绘出纤弱梅瓣,不多时,一簇墨梅开遍枝头。
梁峰停下笔,对盯着图都有些发愣的梁荣笑道:“荣儿,今天是数九首日,要涂第一瓣吗?”
梁荣立刻点头:“要!”
绿竹相当有眼色的摆上了朱砂,小家伙接过父亲递来的另一枝细笔,仔细描摹起来。在那还有些婴儿肥的小手中,一瓣墨梅染朱,绽上枝头。
第139章
二九天, 足以冻得人伸不出手来。往年这时一家老小都要窝在屋中, 围着火盆瑟瑟发抖。计算着种粮和口粮的配比, 指望开春多挖些野菜果腹。然而今年,却有不同。
推开虚掩的简陋木门,李二走进了小屋。他身上满是热腾腾的汗气, 就连那身冬衣都浸的有些湿了。
“快!快脱下来放炕上晾晾。”李二的婆娘赶忙凑了上来,帮他解衣。
李二却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饼子,递在了妻子手中:“今日我得了三甲,这是赏的!”
李家娘子立刻喜笑颜开,取过了那厚实的饼子。
李二一家, 是逃难逃到潞城的。他家原本住在祁县, 但是当地匈奴闹了起来, 说是要立国,又有官兵前来讨伐。一来二去, 房子被烧了, 人也差点被拉去做兵丁。被迫无奈, 李二只得带上一家老小, 想要逃离并州。
究竟逃往哪里,李二其实心里没底。琢磨着随波逐流,翻过太行山,前往兖州。谁料走到上党时,有消息传了过来。上党太守心慈,命令各县收容流民,开垦官田。对于这事,李二是心存疑虑的,毕竟一路上他就见人被拉去盖邬堡了。大冬天做苦役,可跟当兵拼命没啥区别。
然而又走了好几日,来到郡府潞城时,他才恍然发现传言不虚。只见潞城西郊的荒地上,已经建起了不少屋舍,更有农人赶着牛马开垦荒地。放在其他地方,是见都见不到的。这群人怎么敢在上党停留?这里距离匈奴可不远啊!
毕竟还是谨慎,李二又仔细打听了许久,才发现如今潞城里高坐的,是那位传说中的佛子。因他保佑,之前攻打潞城的匈奴人都被神雷劈死了,叠成的京观还在城外堆着呢!见了那高高的封土堆,又看了流民大营外那些登记名册的官差。李二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留在了城外。
开垦荒地,官老爷们会提供犁头和牲畜。耕种的种子,也可以向官府赁借。田赋是有些高,第一年足要四成,往后会酌情减少。但是人家都给了这么多东西,又没有其他苛捐,并不算太高。
更让人欣喜的是,在开荒之余,还会兵士组织他们操练。所有参加操练的,都发冬衣一件,每日还有一顿饱饭。虽然要练足两个时辰,但是现在农活不算太多,倒也能撑得下来。练足一月后,每三日便有一次考校。凡跑步、射箭、投石前三者,都有饼子可领。
李二身体不算强壮,但是眼神极好,手也颇稳,因此在射术上能博个三甲之位。这还不算什么,若是月考队列时,能获三甲,一队十人都能领到饼子呢!
这样一个厚厚的饼子,用热汤泡开,足够妻儿吃上两日,简直算得上救命粮了。对于李二这样的没有多少余财的新附流民,更是重要。
看妻子欢天喜地的接过饼子,李二才露出了点笑容,扒了那身湿漉漉的冬衣,钻进了蒙在土炕上的被窝里。这土炕也是来到潞城后才见到的,流民户户都有。离地大约三尺,构造跟灶台相仿,下面可以烧柴。只要每日添些柴火,就能让床榻暖暖和和,一觉睡到天明。
也正是因为这种土炕,让那些缺少寒衣的流民不至于冻饿而死。等到回头能盖自己的房子了,也要先修个土炕才行。
李二娘子手脚麻利的把湿衣搭在炕上,也坐了下来:“还有几天就要月比了,你们那队能赢吗?”
李二叹了口气:“只看其他几人了。”
队列考校的是一队人。就他们这队,还是有两人始终不成。不过今天他听来的消息,才让人意动。想了想,李二低声对妻子说:“等到开春,怕就要正式编伍了。若是有战事,我想上阵试试。”
李二娘子一听,脸色就变了:“不是说守土吗?怎么还要上战场……”
“若是匈奴打来,可不就要守土。”李二表情颇为郑重,“这次可是最好的时机,据说参战者还有木槍、长弓可领。若是将来,怕都要自备了。而且参军官府就能免去役力,获胜还有赏赐,总比窝在家中要好。”
免役对于大部分农人而言,还是非常有诱惑力的。苦役苦役,正是因为官府经常把一些粗重差事分发给下面百姓,有时甚至要背井离乡,在外面修墙挖河,苦不堪言。自己初来乍到,还身处流民大营,若是被拉去做劳役,家里的担子可就重了。
相反,打仗的话,时间不会太久,获胜还有赏赐。他辛辛苦苦操练,不就是为了让家里过的更好一些吗?既然学了本身,就该展露一下。说不定,还能因功获赏呢!
李二娘子闻言,不由双手合十:“药师佛保佑,赐我琉璃之境。愿我夫君战战皆胜,平安归来。”
这是流民营中最通行的祈祷词,就如家中供奉的药师佛牌位。李二的神情也郑重了些。是啊,只要那位高坐堂上的佛祖化身显灵,便足以让他们安安稳稳守住这一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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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君,两月之内,各县共收容流民四千户。垦荒足比往年多出数倍,势头过猛,怕是要缓缓了。”段钦拿着新编出的官田黄册,前来汇报。
“上党原有一万三千户,前些年大乱,加之大灾,怕是又减了不少。光是耕地,应当足够。只是粮食问题略为严重。”梁峰仔细翻阅黄册,斟酌道,“今冬暂且这样,一切等明年开春后再说。若是粮食丰产,再考虑扩大耕种的问题。”
西晋太康年间统计过一次人口,上党在册的只有一万多户,就算把世家隐户计算在内,恐怕也不会超过两万之数。按照一户五口算,整个上党十县,只有十万人丁。这数字,放在后世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随便一个地级市,不得有个百万人口?就算东汉治平年间,也要超出这个数字五倍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