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受)重生成炉鼎(15)
他说着起身,倒退几步,站在那狂风翻涌的悬崖边,冲他微微一笑。
升起的阳光冲淡了雾气,以至于那个笑容难得如此分明,看的燓冽心中大恸,本能伸手想要去够——
那人却轻轻一跃,衣角翩飞,直直落入身后的云雾之中。
燓冽缓缓曲起张开的五指,拢进掌心,死死攥紧成拳。
秦断这一去,足足过了三天。
燓冽依他的话在原地静养,以内力修补着体内大大小小的创伤,对方临走前点下的血痣多少压制了心魔,他已许久不曾如此清醒了——比起受伤和被人追杀,那始终萦绕不散的心魔才是最难熬的地方,它缠绕了燓冽整整几百年,日日念想,夜夜入梦。
如今有这眉间的一点血色,竟然难得能睡个好觉,不用再面对梦里那张鲜血淋漓的脸。
燓冽却因此有些惶恐,他生怕自己会忘记那些,忘记自己犯下的过错……哪怕每一次回忆都会带来刻骨铭心的痛。
就这么独自纠结了许久,燓冽握着剑缓缓起身,走到那人消失的位置。
此刻恰逢黄昏,血色的残阳连带染红了浓白的雾,入眼一片无尽的亮红,莫名有几分惨烈。
山风很大,吹得他衣发翻飞,却吹不散这眼前的雾。
燓冽静静立了良久,最终还是转身走了回去。
直至第四日清晨,一个身影越过重重山峦,轻巧的落在洞口。
秦断背后扛着个竹篓,里头大大小小的堆着药材,他浑身是土,人跟泥里打过滚似的,衣角还沾着些干涸的血渍,那是藏在永雾林中的猛兽的血。秦断杀它费了好一番功夫,自然是要在对方死后,将尸骨炼化,内丹保留做燓冽的药引。
抹了把脸上的汗,秦断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又扯出一个笑来。
结果他才走没两步,就被扑面而来的剑光晃花了眼,只一瞬间被人按在地上,药篓倾倒,东西撒了一地。
那柄再熟悉不过的霜寒横在颈间,喉咙像是被冻住一般,一时说不出话,抬头便对上那双如覆薄冰的眼。
燓冽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冷淡的表情中带着一丝戒备,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
秦断气得胃都疼了,眼皮一下一下的跳,恨不得现在爬起来一巴掌拍死这个小白眼狼——可他偏偏打不过他,就算此人现在一身伤痛,可架在他脖子上的这把剑却不是假的。
偏偏那人还是个死脑筋,接连问道:“为什么帮我?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燓冽一向寡言,现下一连说出这么多字,听得秦断忍不住想笑,“妈的,你是小孩吗?什么都要问一遍?”
他几天没睡,嗓子都是哑的,眼下挂着一大片乌青,看上去有些憔悴。
燓冽皱了皱眉,本能将剑后撤了些许,结果被秦断逮到机会,一挺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连甩出数张符咒,帖窗花似的糊了燓冽一脸。
他也不管有用没用,只觉得看到对方这张脸就心烦……秦断忍着脾气弯腰将撒了一地的药材捡起来,将其中的一颗揉碎了,一把塞进燓冽嘴里。
燓冽:“……”他苦的眉头都皱起来了。
秦断:“你下次要再敢拿剑对着我,我就给你塞黄连。”
看到对方吃瘪的表情,心情总算舒畅了些,也懒得计较那些有的没的。等秦断收拾好了东西,燓冽身上的符咒时效也到了,他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沉默了好一会,闷闷说了声对不起。
他再迟钝也能感受到对方并无恶意,只是……只是这反而让他更加别扭了,因为燓冽觉得,这人没理由要对他这样好。
刚才的拔剑不过一时冲动,像是要把这几天等待的焦躁发泄出去似的,燓冽不想承认自己有那么几个瞬间,害怕对方去而不返。
他是目前这世上最像前辈的人了,他本能的不想伤他,只是……
只是之前他意识不清的那段相处,让他多次产生了这就是前辈的错觉。
这让他难以接受。
眼看着小子又要十句话憋不出个屁来,秦断啧了一声,“别他妈瞎想了,我是他儿子,托梦来给你还债了。”
完了也不看对方露出什么表情,只不耐烦的转过身,“走了,下山。”
第17章 17
17.
近几日,白伶之总有些心神不宁。
自打他在那手镯上留下的神识断裂开始,仿佛一切都脱离了轨道,他也曾飞鸽去问温予舒,却收到对方下属回信说主上正在闭关,等出关后会转达通报。
白伶之捏着那薄薄的信纸,秀气的眉凝成了一个死结,他说不出心中的这股焦躁从何而起……可总觉得不大舒坦,像是自己精心对待的宝物被人冷落了,可若仔细想想,又未必有那么真情实感。
只是太像了而已,他想。
像到若是再相处的那么长一点,他还真怕自己把持不住,将原本留给师尊的那颗心分了去,那该如何是好?
眼看就要到三百年的期限了……
白伶之正心烦意乱呢,门口下人叫了好几声他才听见,不耐烦的将人放进来,“什么事?”
“禀报楼主……血、血魔宗的那位,出关了。”
……
秦断脚下一空,差点没摔倒,后头的燓冽连忙捞了一把,将人揽在怀里。
对方的后背抵上他的胸口,温暖的体温缓缓传递,燓冽喉头一紧,一句小心脱口而出。
完了他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别别扭扭的松手,微微偏开视线。
秦断大大咧咧的扶着他的肩膀站直了,嘟囔道:“怎么总有种不好的预感……算了。”他闭了闭眼,感受着自己一路留下的标记,领着燓冽磕磕绊绊的下了山。
不知是不是他们运气不错,竟然都没遇见什么阻碍,倒是路过了那几兄弟死去的篝火,尸体早就被野兽啃干净了,留下一团乌黑的血迹。
秦断面无表情的踩上那焦土,冷笑道:“你就被这群人逼得躲到了山里头?”
他语气里带了些怒其不争的意思,也不知燓冽有没有听出来,倒是那霜寒上剑光一闪,像是有些委屈。
燓冽沉默了好久,才缓缓答道:“不是。”
秦断听到了,但是没理。
于是燓冽也不知抽了什么风,磕磕巴巴的解释起来,“我有一仇敌……闭关多年,如今期限已到,我带着伤,不是他的对手,便想着找个地方静养,等伤好了,再去找他一较高下……”
他话未说完,便被秦断一手掐断了,那人的手指搭在他脉门上,语气凶恶:“就你现在这身体,再妄动剑气,我就把你锁起来。”
燓冽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反驳,被对方一眼看穿,“不要说什么我修为不如你的话——你小子现在也不过元婴初期,境界摇摇欲坠,我自有千百种方法让你动弹不了,不信咱们走着瞧。”
说完这句,秦断再不开口,黑着脸将人一路拉到山脚,就近找了家客栈安置下来。
燓冽一身内伤需要静养,于是他用手头的工具在房间里设了个小小的聚灵阵,掏出一颗不知是什么的药材碾碎泡水给他灌下去,结果燓冽喝了一口就放下了,皱巴巴的脸上写满了苦字。
秦断有些哭笑不得,“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怕吃药?”
燓冽舔了舔嘴唇,心虚的低下头。
他睫毛很长,垂眼时投下大片阴影,配上眉心那一点朱砂,看得秦断一时出神。
好好地一个人,怎么就弄成现在这副模样,连剑……都用不了。
如此一想,秦断心里头那股保护欲就跟潮水似的涌出来了,差点没把持住去揉对方的脑袋。不过他到底是清醒的,不动声色的退到门外,找小二买了些果脯回来。
“你觉得苦就吃这个,不许乱跑,我给你弄点药回来……还有你不要怕连累我,这附近被我下了禁制,一般人找不到。”他顿了顿,为了以防万一,终于搬出了自己的名号,“父……父亲让我好好照顾你,他觉得对你有愧,你若想让他安心,就乖乖听话。”
面不改色的胡诌完毕,秦断拍了拍手转身想走,却听身后人开口问道:“你……真的是他儿子?”
“不然呢?你觉得这世上有那么多一模一样的人?”
燓冽抿起嘴唇,半晌后道:“不许骗我。”
他的声音很小,带着点儿沙哑,听上去怪可怜的。
秦断心头一软,“嗯,不骗你。”
接下来一连半月,两人都在这小小的客栈里落脚,秦断在小镇里找了个破旧的药堂,花了些钱财借了他们的炉子,将自己辛辛苦苦采来的药材一点点炼成药丸。
这不算是个体力活,但异常耗费心神,那炉子着实破旧,火力不稳,还没处散烟,弄得秦断只有在房间里布了个风阵,才没把自己呛死。
他难得这么去照顾一个人,隐约回想起自己养孩子的时候……当年从温府出逃,带着一身伤痛跌落悬崖,结果掉进了水里,顺着水流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一座世外桃源一般的小村庄。
秦断一睁眼,便对上了那双红宝石般鲜艳的眼睛。
破旧不堪的茅草屋里,小小的少年趴在床头,他生的极瘦,脸上身上统共没二两肉,连颧骨都有些凸显,但尽管如此,脸上脏兮兮的,看不分明。
秦断愣了一下,就见那双眼突然凑过来,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嘴边,他舔了舔,是水。
除此之外,这小孩隔三差五会给他带些东西回来,比如野果,比如某些野兽的肉,秦断辟谷多年,这些东西于他无非口腹之欲,可若他拒绝,对方便会一直拧着眉头,死守在床边不愿离开。
倒是出乎意料的固执。
修罗之体可以无限再生,却也需要魔力滋养,秦断花了三个月时间草草将骨骼拼接完毕,好不容易能开口时,第一句话问的是:“你叫什么?”
那小孩啊啊叫了两声,只顾着将东西送到他嘴边,一双血色的眼里带着茫然,又异常坚决。
他看起来有四五岁了,却不会说话。
秦断伸手将对方搂进怀里,他的动作很轻,可对方身上的骨头依旧铬的生疼。
他太瘦了,瘦得几乎没了人形,偏偏又活蹦乱跳的,不会虚弱,更不会死去。
后来秦断才知道,这孩子生来便克死了亲娘,父亲更是不知到底是谁,村里人惧他怕他,叫他“小魔物”,连过节过年都要拿出来当成靶子辱骂一通,仿佛这样就能去了晦气。
他们住在这村子最偏远的一角,出门便是当年将秦断送来的那条长河,河的对岸是一片密林,充斥着飞禽走兽,危机四伏。
那孩子为了给他猎食,整日往那河对岸跑,一身衣服被泥水打湿,又被风吹干,乱七八糟的黏在身上,看不出原色。
秦断催动魔气,撬开储物戒的一角,取了一套衣服出来。
等洗干净之后他才发现这孩子长的极为漂亮,配上那双红色的眼,愈发不似凡人。
可他这么大了,甚至不会说话。
连这名字,都是秦断替他起的。
他不知他父母的姓,只取“无缺”之意,望他一世安好,无忧无虑。
只是后来……
思绪戛然而止,丹炉里火光闪烁,一抹药香悠悠飘出,秦断挥手熄了火,待其完全冷却后,伸手将那几颗药丸小心翼翼的取出来,装在事先备好的瓶子里。
天色已晚,秦断急着将药带回去,可才走到一半,忽然感到一股极强的灵压由北边传来,其压迫感强烈到他脚步一顿,差点没从房檐上栽下去。
客栈里,入定打坐的燓冽猛然睁眼,握住了放在膝上的剑。
经过这小半月的调养,他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可比起巅峰时期依然差距甚远——就算如此,燓冽也未有半分惧怕,只镇定的破开秦断留下的禁制,走出门去。
他站在尘土飞扬的街上,眯眼看着那夕阳之下,逐渐靠近的黑云……
燓冽眯眼,抬手劈出一剑。
强大的剑气在空中划出一道凛然的寒意,直直往那黑云冲去,掀起一阵落叶飞扬,又被凝成冰锥子簌簌落地。
此剑一出,燓冽的脸色顿时白上几度,伤后未能完全恢复的身体摇摇欲坠,他不得已以剑杵地,不允许自己就此跌倒。
黑云被他一剑破开,露出一个修长的人影。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身着黑金长袍,乌发披在身后,随风而动。他长得极为英俊,可又偏偏生了一双怪异的红眼,此时被夕阳渲染的愈发鲜亮,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邪妄。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燓冽,一黑一白就此对持,蓄势待发——
秦断匆匆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那黑衣人高高在上,一副游刃有余的悠闲姿态,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反观燓冽明显是强撑着,攥着剑柄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却再难抬起手来。
经脉受损哪是那么三两天便能好全的?秦断生怕这小子想不开,豁出命去再劈一次小天地……就算这么做了,他也未必是那人的对手。
他头一回痛恨自己这副身体是如此孱弱无力,在这等力量的差距之下,他就算有再多的伎俩也只是徒劳。
但只是逃跑的话呢?
秦断眯起眼睛,轻轻抽了口气。
他站得较远,又用特殊功法隐匿了身形,对持的二人精神专注,竟也无人察觉。
转眼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那黑衣人率先开口:“几日不见,你竟然成了这样。”
他声音很沉,仿佛随时在刻意压制着什么,身上杀意却丝毫不减,反而更甚了些。
“父亲看见了,也是会失望的吧。”
燓冽抿唇,冷声道:“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我并非前辈的对手,你要挑战,那便来战,莫要再提起他。”
黑衣人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千年以来,人们总将父亲的名讳与你并列,仿佛正义与邪恶的化身——如今你却沦落至此,甚至背上骂名……这样的你,我看不见抹杀的价值。”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底血色翻涌,“但你也不能活着……这世上对他有所奢望的人,都得死!”
看着那几乎凝聚成型的杀气,燓冽面无表情,“那你也活不成。”
“当然,”黑衣人说,“我是最后一个……”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魔气化作数把巨刀,横空劈下——破空声随之而来,夹着凌厉的风声,雷霆一般从天而降。
燓冽见状运起浑身真气,决定拼死抗下这强大一击,可就在这时,他的脚下突然亮起一个法阵……
与此同时,攻击落下。
秦断被荡开的气劲拂出数米多远,直直撞在一颗歪脖子树上,直接呛出一口血来。
可他还没来得及喘上口气,脖子便被一只大手死死捏住,按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直到这个时候,秦断才终于看清对方的容貌,难以置信的瞪大眼。
而对方却也一样的震惊,连带着手上力道一松,秦断摇摇晃晃的迈出几步,弯腰疯了似地咳嗽起来。
他一边咳,脑内一片空白,直到听见头顶那人用有些颤抖的语气道:“……父亲?”
“这可不是父亲。”另一个相似却又全然不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只手横过了秦断的腰,将他半强迫的固定在怀里,又抬起他的下巴,让他与那黑衣人——他的养子,吴缺对视。
后者微震了下,眉心皱起,“这是……三百年前所说的那个转生之体?”
“这么像,应该就是了。”身后那人低低笑道,滚烫的吐息喷洒在秦断侧颈,他无端打了个哆嗦,猛然回头,却对上一张与吴缺完全相似的脸。
除去那眉间的一抹猩红……秦断一时回不过神来,脱口而出道:“你是谁?”
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那人更是笑得开怀,一双眼里血色涌动,连带着眉心的血痕流光溢彩,妖亦非常。
秦断从没看过吴缺这样笑……他的记忆里,养子吴缺永远寡言沉默,鲜少有明显的感情波动,像是将什么强行隐忍下来,以至于每每被那双血红的眼睛望着,他都会有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
喉咙内的血腥气还未散去,秦断的脸色沉了下来,“你不是吴缺。”
那人放在他下巴上的手指轻佻的摩挲着,甚至凑上前来,蹭了蹭他的脸,“我当然是吴缺……”
吴缺开口道:“够了。”
“当然他也是。”他补充道:“我是他的半身,他也是我的半身,这么说你明白吗?嗯?”
秦断不明白,吴缺是他一手看大的孩子,有没有兄弟姐妹他不可能不清楚——此人与吴缺长得一模一样,除去说话的语气和态度,简直就是同一个人……
秦断的脸色变了,他难以置信的望着吴缺,“你练了心魔道?”
心魔道者,需将心魔分离,灵魂撕成两段,为心魔载体——
“是啊,我是他的心魔。”
心魔吴缺如此说着,狠狠咬在怀中人白皙的后颈,用力之大,几乎即刻见血。
他听着那人吃痛的抽气声,舌尖扫过渗血的伤口,眼神狠戾。
父亲,父亲……
他的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不断叫着,最终化作悲怆的嘶吼,却始终没有接续。
想占有,想掠夺,想侵入——
他是吴缺心里最见不得光的龌蹉情感,也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无望深情。
第18章 18
18.
吴缺拥有从出生开始的记忆,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已经死去的母亲。
女人眼中已无神采,余下惊恐仿佛被定在那张称不上漂亮的脸上,她的腹部被什么生生剖开,血肉与内脏撒了一地,他眨了眨眼,发现下体连着一根肉带接往女人体内,宣告着他们本为一体。
于是那沾血的小手握住那脐带轻轻一扯,彻底断了两人的联系。
于是桃源村最偏远邻水的茅草房里,那个被誉为不详的寡妇不见了——村人们都说,是寡妇肚子里那个怀了三年多的魔物出生了,他们曾在河边看见那鬼一样的血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