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想,郁霈是不是只对他撒过娇。
秦修逾尝惯了冷眼,被郁霈这一骂顿时恼怒挥拳。
陆潮反应极快, 一抬手挡住他,倦懒瞥眼:“哎, 让你闭嘴怎么还不听话呢,没到你插嘴的时候,一会给你机会发言,别急。”
“你又是谁?关你什么事!”
郁霈看都没看秦修逾,眸光再次转向初粟:“我拒绝过你,你缠了我将近一个月,甚至不惜拿你师兄和这个戏班子来算计我收你。我收了,你现在说走就走,你觉得我有可能放你?”
初粟眼眶通红,小声说:“师父对不起,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真的很不想离开你,可是……”
他之所以考虑了将近半年就是因为郁霈对他真的很好,比师兄都要好。
他几乎从来不骂自己,哪怕教学严,也只是嘴上严苛,那柄戒方从没在自己身上用过。
他给自己生活费,虽然年龄相差不多,但真的像父亲一样养着他、教育他。
可是……他真的很想尝尝有妈妈的感觉。
“师父,我不是不喜欢京剧我也不是想放弃,我只是……”初粟嗓音哽咽,小声嗫嚅:“我只是想要个家……”
“想要家?”郁霈像是听见笑话,“你拜我为师的时候怎么不想要家?现在说你想要一个家,我白教你?”
“初粟,你觉得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我养你教你,是为了你跟我说你其实想要一个家的?”
初粟听他一句句刻薄无情的反问,着急解释:“我不是、不是现在就走,我还在考虑!”
“你要破坏他好不容易要拥有的家吗?”秦修逾怕初粟被他吓住继而反悔,冲郁霈怒吼出声:“你只是教他几天戏而已,凭什么强留他!”
郁霈回头看向秦修逾,眸色冷凝嘴角下压,“而已?你们谋算多久了?一周?一个月?”
秦修逾胸口剧烈起伏:“他森*晚*整*理又没有卖给你,是走是留是他的自由,你教他一年,想要钱尽管提,我们可以补偿给你。”
“钱?”郁霈骤然笑了:“行,你们打算拿多少钱来出师。”
秦修逾听他这么爽快倒是一愣,随即讥笑:“我以为你有多清高,原来只是觉得自己一年的心血白费,你想要清河班是吧?”
初粟连忙制止秦修逾:“师兄你别说了,师父不是那种人,他……”
“如果不是看在你师祖的份儿上……”郁霈环视一圈,眸光最终落在秦修逾的脸上:“这个破戏班子,我砸十个都赔得起。”
郁霈缓步走近,拨开陆潮的手,没拨动,抬头朝他摇了摇头:“不妨事。”
陆潮迟疑片刻,收回手静静站在他身后。
郁霈站在秦修逾跟前,淡淡道:“清河班的风骨你半点儿也没学到,你吃过苦,受过罪,你卖了这个破戏班子都可以,而不是满腹仇恨的敌视京剧这一行。”
郁霈从未要求谁守着他的遗物,秦修逾活不下去的时候大可以将他那些东西全卖了。
只要秉持本心,无论学不学京剧都无妨。
“你托不起清河班,你也救不了京剧。”秦修逾别过头,似哭似笑地抹了把脸:“你去打听打听每年多少私人剧团倒闭,吃国家补贴的剧团也在裁员,你凭什么!”
“凭我。”
“你?”秦修逾觉得可笑,“被粉丝吹几句你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什么天选大青衣?别做梦了!”
郁霈一掀眼皮,看向秦修逾一字一顿,说:“两年之内,我不仅要让清河班鸣锣开鼓,我还要它全国皆知。”
四目相对,暗潮汹涌。
初粟完全没有想到郁霈会对他的离开这么生气,他性子冷淡很少有情绪,所以更没料到他会这么舍不得自己。
他扑通一声跪下来,低着头哽咽道歉:“对不起师父,我知道错了。”
郁霈带病,身体几乎撑不住这么大的冲击和怒气,下颌肌肉微微抽动几下,却没说出话来。
他转身上楼,老旧的木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踩着有种即将倒塌的错觉。
二楼收拾整洁,无论他来不来,初粟每天都会上来打扫。
初粟虽然偶有心浮气躁想出名想上台,但还算听话,每个学戏的人都想成为红角儿,其实无伤大雅。
他当年也无数次梦想过成为全京城最红的角儿,一堂戏,满堂彩。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有个小徒弟在跟前,让他有机会把自己的行腔技巧传递出去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他教初粟的同时,初粟也给了他温暖。
岑忧虽乖,但太过内向,初粟此前虽也有些自卑,但在他教养之下逐渐外向活泼。
两人的霸王别姬配合不错,他有信心能拿奖,更有心将他们培养成为比“郁兰桡”还要出色的京剧大师。
郁霈撑着沉重的头,昏昏沉沉地闭了闭眼。
病气席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两个恶心,接着脖子一热,熟悉的木质香气漫进鼻尖,郁霈转头靠在他腰上。
陆潮站着,将他搂进怀里。
二楼寂静无声,陆潮一手揽着他另一手在他脖子上揉了揉:“难受?”
“嗯。”
陆潮幻想过“郁兰桡”的风华和凌绝风骨,但真看见了却只觉得心疼。
他宁愿只看着郁霈拧不开瓶盖,一口气吃巨贵的七个菜,当个嫌这嫌那的豌豆公主。
“有点发烧,去医院?”陆潮抬手揉着他的太阳穴,低声说:“怕打针就吃点药,回头让落霞集给你做份粥。”
郁霈抵着额头不语,他自小无母,父亲暴力无情师傅严格狠辣,科班弟子在他眼里只是一件件能否上台的商品。
他不需要爱,更不需要所谓的温情,但能够理解初粟想要家、渴望母爱的心情。
京剧传承固然重要,但是秦修逾说的也没错,他没有卖身契也没有权利留下初粟、强行改变别人的人生。
京剧太苦太难,还有如影随形的穷困。
郁霈抬起头,轻舒了口气借着陆潮的手站起来,“下楼吧。”
初粟守在楼梯下,他心里纠结犯难,几乎要被选择撕成两半。
师兄说他有了家之后依然可以学京剧,无论是当事业还是爱好都可以,如果选择了郁霈就没有家了。
初粟起初相信以自己的能力是可以学好京剧的,以前没有郁霈的时候也过来了,最多……最多多花一点时间。
可现在亲眼见到郁霈,他却觉得这个念头无比可笑。
郁霈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初粟小声叫他:“师父,你别生气,我……”
“下去说。”郁霈一步步迈下楼梯,吩咐初粟:“去找纸笔来。”
初粟立刻跑走,郁霈看着仍旧站在院中的秦修逾,面无表情地坐在石桌边朝他伸手:“请坐。”
秦修逾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他想搞什么鬼,但还是坐下来,总之今天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不可能再放手。
“我劝你别白费心机,我不可能把初粟给你,当时不可能现在依然不可能,我养他的时间比你久,我比你更清楚他需要什么。”
“你在用什么身份跟我说这些?”郁霈淡淡反问:“师兄弟?朋友?”
秦修逾双掌按在桌上,腾地一下起身逼近郁霈,眸光冷厉地警告:“你强行留他,我可以告你。”
“随你。”
秦修逾重新坐下来,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不明白,京剧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们这么着迷!”
初粟已经找来了纸笔,规规矩矩放在桌上,他不敢坐下,只能战战兢兢看向郁霈。
郁霈拿起笔,慢条斯理书写。
初粟定睛一看他写的居然是瘦金体,笔锋很像清河班匾额但更锋利,不由得有些奇怪,但没等他想明白,郁霈已经搁下笔。
“初粟,我收过你,也得有个正式的出师礼。”郁霈从兜里取出一个样式古旧的怀表放在桌上,“从今天开始你就不是我的徒弟了,为师……望你前路平顺、自珍自重,珍惜光阴、不负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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