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放开过兰沉无数次。
不会再放开最后一次了。
陆昂被截断的肢体又在发痛。
脚下的机械腿仿佛深处无数细小的枝节, 往他的血肉中蔓延。
疼痛深入骨髓, 几乎要拗断他的脊梁。
他痛到忍不住用手按住了大腿, 咬住牙齿,血液在一点点变冷。
池皎仍然微笑, 关切地看他:“殿下, 怎么了, 是腿疼吗?”
他伸手帮陆昂按住膝盖,“您的伤,似乎还没好全呢。”
陆昂一把拍开他的手!
“别碰我,”陆昂低喘,下压的蓝眼睛浓郁如同深海,“我嫌脏。”
池皎有些着迷地,盯着他的眼睛。
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他开口道:“那么……殿下想好了吗?”
陆昂喘息着,强忍关节处传来的剜骨之痛,手在发抖,向池皎抬起双眸。
这位尊贵无匹的皇储,再次一点点站直身体。
他站得不能再直了……就好像用骄傲铸成一把剑,撑在他的脊背上。
他看着池皎,神情轻蔑而高傲。
窗外伯利恒的阳光,在他眉峰上凝成一个耀目的金斑。连那双海洋般翻涌的眼睛,也被这片阳光所覆盖。
他微微扬起下颌,嘴角轻提,抬起手,摘下了自己领口的刺绣领章。
那绣有伯利恒光线的领章被他扔到池皎脸上。
池皎脸上的笑容一下散去。
他嘴角下压,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陆昂,一双丹凤眼微微睁大。
眼神阴狠如同一条毒蛇。
“你确定要这么做么,陆昂?”他冷声问。
陆昂看着他,蓝眼睛像是冻结的冰,继续拆下胸前徽章。
一枚代表着尤里乌斯皇室的盾牌狮爪徽章,被他丢在地上,盾牌与地砖敲击,发出清脆声响。
然后是交叉的权杖胸章。
三军效忠饰绪。
星辰袖章。
陆昂把这些东西,七零八落地一件件丢下。
池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近铁青。
最终陆昂身上已再无点缀,只剩下一身仍然笔挺簇新的黑色镶金边皇储礼服。
“够了吗?”陆昂问。
池皎皮笑肉不笑地,将眼神移到陆昂年轻英俊的脸上。
“殿下,您以为仅仅是口头承诺就够了吗?当然不行,您必须要亲自来签署自愿放弃皇位的帝国声明,我会帮您将这份声明向全帝国通报。”
池皎用力地提起一个笑容。
陆昂冷笑了一声,讽刺道:“拿出来。”
池皎向身后的宫内厅女官帕特丽夏看去。
帕特丽夏立刻会意,低着头,转过身自身后取出一卷用红色火漆印封好的羊皮纸卷轴,毕恭毕敬地双手呈上。
“侯爷,殿下。”
陆昂的眼神在她身上定了一下,随即很快掠过。
池皎接过这卷羊皮纸卷轴,剥下火漆封印,展开铺在边上的桌面。
这是帝国最正式的文书专用羊皮纸,细腻光洁,用极细激光镌刻着一封储君退位诏书。
原来他早已事无巨细地准备好一切,只等陆昂落入陷阱。
“您只要在这里签上名字,”池皎指给陆昂看一处空白位置,“您就可以从您的名字中,拿走尤里乌斯这个姓氏。”
他递给陆昂一支激光镌刻笔。
陆昂握住笔,垂下眼帘,落下第一笔时,笔尖用力到快要穿透整张羊皮纸。
他一个字一个字在上面写下了自己那冗长的全名,眉眼坚决。
池皎冷冷地站在一旁,出声道:“签完之后,您就会成为一个庶人。”
“用不着你告诉我。”
陆昂写下最后一笔,把镌刻笔放到旁边。
“够了?”陆昂冷声。
池皎低下头,打开他放在边上的那个金属保险盒。
保险盒盒面自中间裂开一条缝隙,向两侧拉开,露出放在里面的,那个圆形纯金雕刻国玺。
国玺的印面由特殊材料组成,每时每刻都会自动改换分子构型,他托起国玺,在羊皮纸上缓慢下压。
陆昂注视着池皎手中的国玺缓缓印在羊皮纸上。
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被印成印记,然后从他灵魂中剥离。
……从今天起,他过往所活的18年人生,就都如烟般消散了。
他的姓氏会被人拿走,他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而会成为一个普通人。他人生中到此为止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他记得4岁时,在庭院中上课,紫藤的光影斑斑点点,他坐在小画椅前,看着他的朱利安蹲到他面前,微笑着把脸架在双臂间,对他说:“我们殿下,以后可是要学着当一位君主的啊。”
7岁时,他在广场上数万人的目光中,握起和他人一样高的权杖,随后人群中响起排山倒海般欢呼,他们高唱着他的名字,为他口诵伯利恒赞美歌篇。
14岁,他坐在书桌前,低下头签下一张又一张国书,光脑中巴伦·菲兹还在朝他发来一起出去玩的邀请,但他全都无视。他知道,这是他作为这个帝国储君的义务和责任。
17岁,他放弃了前往军校就读机甲操作系的打算,而改为更为安全、和所有先帝一样的帝国大学战略历史系。作为储君,他不能让自己身涉危险,亲自走上战场,以致让整个帝国都陷入危机之中。
国玺从羊皮纸上抬起的一瞬间。
陆昂像看到了他名为“陆昂·狄奥多西·尤里乌斯”的那一半,被永远留在了纸上。
在这十八年里,他一直以成为一位君王为目的而活着。
陆昂因此以为,他会把皇位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但似乎,现在早已有什么东西,比他的皇位,更让他无法松手。
他宁可剜去自己灵魂的一半,放弃他的全部人生——
也不想再让兰沉,从他生命中失去。
陆昂凝视着池皎,双眼湛蓝如神。
池皎按完国玺印章,朝陆昂笑了一笑:“陆昂,你真是叫我大为意外。你居然愿意为了那种不值一提的人,放弃这个皇位。”
陆昂不愿回答,侧首看向窗外,兰沉仍面色苍白地,被那名宪兵锁在身前。
“让你的人放开他。”
陆昂道。
池皎轻飘飘地笑笑:“陆昂,我养了你18年,你为什么还不明白,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呢?”
陆昂猛地转过头去看他,连牙齿都快咬碎:“你敢!”
他一步冲上前,抓住池皎的衣领,恨不得活生生将池皎勒死,池皎被他扼得抬起脸,不住咳嗽,但眼角余光,含笑望向窗外。
——停机坪上,那名宪兵,已经开始拖着兰沉,向花园草地更远处而去。
似乎正要找一个不会弄脏的地方,将兰沉处决。
陆昂的目光也跟着他看到了这个场面,顿时目眦欲裂!
那两名宪兵迅速过来制服陆昂,陆昂骤然爆发出一阵极强的力量,飞踹这两名宪兵几脚,宪兵被他踢得几乎飞了出去,软倒在地,无法爬起。
他脑海中已全无其它念头,向门口狂奔而去,池皎还在他背后幽幽笑道:“陆昂,别这么着急,这宫里,可不是一个庶人能随便乱跑的地方。”
陆昂撞开房门,一路朝花园狂奔,走廊中朝向花园一侧的玻璃窗中,兰沉正被人托着往远处走去,而陆昂就在走廊内狂奔不休,胸腔中似有千万颗心脏齐齐跳动。
他在急喘,他在发疯一样地狂奔,心跳声已掩盖一切声响,咽喉中血腥气弥漫。
可越来越多的宪兵和宫廷禁军都在向他冲来。
他们开始拦住他,用武器对准他,把防爆盾架在他面前,仿佛一条生生不息的涌流,一个又一个身影拦截在他面前。
“滚!都给我让开!”陆昂失去理智地大吼,出手和他们缠斗。
他一个人,面对源源不绝地几十上百个人。
犹如掉进铁水中的一滴水珠,激起沸腾的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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