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视线游离,转向了台上坐着的花旦,唱戏的腔调婉转,身姿仪态也款款。
底下的人说些荤话,立刻被店家瞪了一眼:“我们正经酒楼,说腌臜话的滚出去!”
台下哄笑。
气氛暧昧。
在这种粗放的氛围中,人人浮荡不正经,孟欢撑着下巴,隐约也有了种背着蔺泊舟刷美女主播视频的错觉。
想到这儿,孟欢扭开视线,心虚地问起祝东:“王爷几时回来?”
“不知道,”祝东嗑瓜子,“锦州守住了,城关内放松许多,王爷估计很快回来了。”
“哦。”
孟欢掰着手指头数,今天没听到消息,再者天色又晚了,蔺泊舟今天是不可能回来的。
想到这里,他喝酒听曲的兴致又好了一点点。
……反正就听听,也不是什么不正经场所。
嗯,即使是成了亲,也可以偶尔出门纸醉金迷一下。
孟欢想着,又把头趴在了围栏,鼻息里呼出酒气,听着这支温婉的曲子,眼皮醉困地半耷拉着,微红的唇瓣半抿紧。
一会儿,他很困地蹭了下脑袋,头发翘起几缕毛,跟只犯困的猫似的。
酒楼里音色靡靡,气氛旖旎。
而城门外,一列漆黑的铁骑乘着夜色,踏在霜白色的泥地,从高高的山岗往平原上的城池狂奔,像一支卷起的狂风,最终停在了城门口。
有人下马来报:“开城门,王爷回来了。”
骏马当中是满身烟尘的蔺泊舟,他半垂下眼皮,犀挺的鼻梁蒙着淡淡的月光,眉眼被风沙砥砺得野了几分,整个人的气质比先前更阴沉,单手勒住马缰绳,半眯着狭长的眼打量整座城楼。
锦州一役是朱里真入侵以来大宗打的第一场胜仗,群臣欢庆,但前线的兵将是真不容易,亲眼参与残酷的战场后,蔺泊舟的一些气性也更生人勿近,浑身似乎散发着血腥气。
楼梯落下,马匹入了城。
乘着夜色,蔺泊舟骑马回到总兵府。
早有人回去通报,陈安匆匆忙忙提着袍子从门槛出来,看见尘嚣和杀气满身的蔺泊舟时,眼眶顿时湿了:“王爷……”
战场是个剥皮抽骨的地方,不止对死人,也对活人。
蔺泊舟扔下了马鞭,平静地进了门:“拿碗茶。”
陈安连忙给他倒茶,声音哽咽。
“这段时间,战事频急,苦了王爷。”
蔺泊舟没回答他。
将茶碗里的水喝完,他坐回了梨花木的椅子里,似乎在短暂的休息,眼皮阖拢,喉结轻缓地上下滚动,锁骨处窝着一层深沉浓重的阴影,浑身像是浸在冰冷的海中。
一会儿,他稍微恢复了精神,才问:“城里这段时间如何?”
“这一带的长城都修筑好了,角山以外还在赶工,但都交代下去了,得抓紧时间抢修,谁怠慢就杀谁的头。团营内留守的兵将每日也按时练兵,没有松懈。粮草和军资安置在后方,一切都妥当无碍。”
蔺泊舟说:“你辛苦了。”
陈安苦笑:“我有什么辛苦呢,都是按照王爷的指示,王爷才苦,谁不知道战场那是生死一线。”
蔺泊舟忍不住笑了:“好了,你就别推功了,后方比起前线重要程度不小。”
陈安无奈地叹了声气。
他是蔺鸾的至交好友,按辈分,称蔺泊舟应该称侄儿,从小有叔侄的交情,对他有后辈的疼惜和关爱。
陈安问:“王爷用过晚膳了吗?”
蔺泊舟:“赶路匆忙,未用。”
“那我这就让厨子开火,给王爷做几个菜。”陈安说,“王爷洗漱收拾,暂歇片刻吧。”
蔺泊舟站起了身,高挑的身材,站了会儿侧头问:“王妃呢?”
陈安正要问他的就是这个:“要去请王妃过来吗?”
蔺泊舟累得懒说话,嗯了声:“告诉他本王回来了。”
孟欢肯定高高兴兴跑来看他。
“是。”
陈安退了下去。
蔺泊舟坐回椅子里,挨着硬实的木头,实实在在的感觉涌上了心头。这跟他这段时间枕戈待旦、风声鹤唳的经历不同,朱里真族从都司掳走汉人,也抢走了攻城器械,用云梯和攻城锤日夜不定攻城,时间不定,导致他精神紧张,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几乎没睡过一天好觉。
从战火喧嚣的战场回到平稳的后方,心态蓦地放松,终于落了地了。
烛光映在他犀挺鼻梁,眼底像鎏金的兵戈般暗沉,他懒散地撑着脸,等门外孟欢欢呼雀跃的声音,似乎能想到他有多开心。
等了许久,下人进门:“王爷。”
“嗯?”
“表少爷不在府中,跟朋友去酒楼吃饭听曲了。”
“……”
蔺泊舟瞬间有点儿况味复杂,舌尖轻轻抵了下齿尖,压平的视线看过去:“去了多久了?”
“有一个时辰了,”下人问,“要叫表少爷回来吗?”
若有所思。
“不用,让他玩儿吧。”
蔺泊舟手扶着椅把站起身,“沐浴。”
温水潺潺地汇入桶中,水光清亮,濯洗去了满身的尘灰和疲惫。下人给他系上衣服的扣子,再打理袖口,蔺泊舟情绪平静地半闭着眼,斜过视线一扫桌面摆上来的菜。
他坐到桌旁,执起象牙筷子轻轻扒了两筷,吃到唇中有点儿索然无味,味同嚼蜡。
周围没有孟欢的声音,显得太安静了。他急着从百里外赶回来,不就是急着见老婆么?现在,人还不在。
蔺泊舟筷子一掷,发出铿锵的脆响:“哪座酒楼?”
下人:“王爷是问——”
“陈家的表少爷,”蔺泊舟站起了身,影子落下来,眼皮垂着,“在哪座酒楼?”
-
夜色如墨,明月高悬。
城内气氛喧嚣,点着几盏暗灯,时不时有人走来走去。
一盏精致的宫灯点着微光,照引着行路的干净鞋履,快步朝暗巷的酒楼走去。
最后,人群停在铺着青石板的门口。
里面,隐约传来沸腾的人声和响动,蔺泊舟抬了下手,示意下人都在外等着,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客官,喝点儿什么?有酒有肉,靠里侧还有座。”小二匆匆走上来,不过他停住了脚步。
眼前的人穿着极华贵,能看出衣衫材质极昂贵,暗纹袖口探出的手指骨节分明,往他手心丢了块碎银,声音低:“有友人在。”
小二忙说:“爷,您请!”
十分热火朝天的酒楼,东倒西歪地坐着各色客人,桌上摆满了酒瓶和花生瓜子壳,酒气熏天。他们对门口到来的客人并未递去目光,视线都集中在高台上的花旦,那女子纤纤素手,语气哀婉,唱着一支曲子。
《征人泪》。
也许是座下太多人共情,纷纷喝酒,吵嚷,热闹非凡。
蔺泊舟眸光内敛,先将整座酒楼扫视了一圈,楼台上趴着个捂着脸的脑袋,他视线本来散漫扫过,此时停下,扫了回去。
那个脑袋就这么趴着,醉得五迷三道,目光望着台上的花旦,一会儿猛地拍拍桌子,示意祝东:“啊,打仗的人怎么这么苦啊!”
“……”
画面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蔺泊舟把孟欢从酒楼拎回来那次。他唇角不觉抬了下,鞋履踩上楼板,年久失修的木楼被踩得嘎吱作响,他朝孟欢的座位走去。
孟欢背对着楼梯,能听见气壮山河的醉音:“这谁做的词?!好虐心,完全刻画出了等待丈夫打仗回家的妻子的悲伤心情,赏,当赏!”
“嗯,确实作的很好,”祝东眉眼沉思,“陈兄弟,我此刻也想到了一首七律,叫《出关》,意境悲凉,我念给你听听。”
他转过身,想把酒杯斟满。
只不过倒酒时,一扇高大的影子落下来,背住了油灯的光,让桌面陷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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