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新茶热气氤氲,模糊了人的视线,他墨黑眸底显的有些朦胧,不甚清晰的眉梢眼角映着浅淡唇色,有种难以言说的破碎感,连修长手指都显得过分细弱,经不起人一握。
他很不舒服。
可即便病体难撑,他坐姿仍然端正,脊正腰直,目润神清,未有半点狼狈之相,如雨中翠竹,纵使疾风骤雨,也绝不弯折。
巩直停顿片刻,拿起桌边卷宗翻看:“黄氏自小掐尖要强,脾性不佳,闺阁中与手帕交多有龃龉,如今各自成家生子,小宴遇到也常有口角;待下人更多的是以威压,而非体恤,家中下人多有怨言;与丈夫关系并不亲密,需要与后宅侍妾勾心斗角;她年纪见长,颜色渐失,为夺夫君宠爱或尊重,需得做很多事,襄助丈夫,保护自身地位,才能为亲子拼杀出一条路……她身边环境看似普通,实则杀机不算少,为何她死在这里,而非别处?什么人会那么迫切,想马上杀死她?”
话音落处,窗外有清亮脆响,好似风拂屋檐,吵醒了铜铃。
朝慕云拉回思绪:“凡有凶案,侦查方向太多,不知如何取舍时,可观目的。凶手的杀人动作里,藏着目的,而目的里,藏着动机,黄氏母女招提寺一行,必然触发了凶手不希望发生的事,这件事,是什么?王氏母女为何触发了这件事?她们此来,最大的烦恼和最想做成的事,是什么?”
巩直微眯眼,修长指尖落在卷宗上的两个字:“相看。”
他若有所思:“黄氏着急促成这件事,因名声对她及儿子已经很不利,不能再拖下去,冷春娇不愿意,没看上樊正达,母女二人本就有矛盾争吵,冷春娇逼急了,对母亲会不会有杀机?”
朝慕云却摇了摇头:“不像。母女吵架,黄氏多有责骂时,冷春娇并未回嘴,她还把屋里的糯甜点心全部送给黄氏吃——明明她才是喜食甜的那个。”
冷春娇是有孝心的,虽与母亲有矛盾,待家人的心意却是诚恳的,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给母亲,是期待对方尝一口,有一句肯定的话,继而也肯定她,若是有杀机要下毒,为什么要送自己喜欢的东西,送母亲喜好的口味不是更好?
“可悲。”
巩直唇角弧度略略勾出讽意:“家人把她当成工具,就差论斤两卖了,她还如此,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朝慕云垂眸:“人之情感,本就复杂,难以理清。”
巩直抬眉:“你理解她?”
“谈不上,”朝慕云为摇头,“未有同样经历,不能感同身受,但我想,她对家人有恨,也有难以割舍的爱吧。”
巩直嗤笑一声:“呵,爱。”
朝慕云抬眉,看向巩直的眼睛,这双眼睛沉邃如星海,仿佛藏着千山万水,不欲与外人道,眼皮纹路绷得很紧,紧的都有些僵硬,想把整个人埋了起来,不给任何人看。
“启禀大人,有新案件卷宗到!”
门口有皂吏拿来一叠宣纸,巩直接过,迅速翻看,下令:“扩大现场勘察范围,除院子外,山侧也要看,排查更为细致人物关系,本官要知道他们在寺庙外的来往,各路口安排人守着,禁止无关人员通行,不可走漏消息,引东面香客恐慌!”
有条不紊,不怒而威,是普通人身上很难有的震慑之感,这便是官威。
迅速处理完,巩直看朝慕云:“巧舌如簧,聪慧有佳,朝三公子,你最好真的与本案无关,否则大理寺牢房等着你,你跑不了。”
朝慕云疏淡拱手:“大人说的是。”
巩直:“说了这么久,这也分析那也分析,看起来极有道理,接下来的确切方向呢?你可有?”
“金子。”
朝慕云相当干脆,眸底墨色铺开:“案发突然,大理寺反应迅速,每个嫌疑人路线皆可查,凶手拿了金子,能藏匿的地方有限,大人可加大力度排查,这笔钱在谁那里,谁必然脱不开干系。”
……
朝慕云走后,大殿安静无声,玉骨扇玲珑风雅,迅速掀下大理寺少卿面上覆巾——
“可憋死我了!”
第15章 他在时,你离远些
大殿安静无声,佛像拈手垂目,慈肃悲悯,不管外界如何风雨侵蚀,白云苍狗,他们始终在这里,看尘世苍生,见人间百态。
摘下面巾的大理寺少卿连喝了两盏茶,方才停下——
“刚刚怎么回事?”
殿内暗影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悄无声息,清瘦挺拔,面无表情,正是沐十。
“回帮主,只是风来,屋檐下铜铃作响。”
夜无垢修长指尖拎着茶盏,微晃的动作有些轻佻:“下次朝慕云在时,你离远些。”
还是高堂正坐,还是大理寺少卿巩直的那张脸,呈现出的气质却全然不同,与之前判若两人。
沐十沉默,不知是听到了默认,还是在无声抗议。
夜无垢提点:“会露馅。”
沐十:……
你也怕暴露?这些年,你这种事干的可不只一件两件,每次都没掉链子,出现意外也能妥善处理,都成了你日日吹嘘自得的独门绝技了,还说他们这些底下人可以随便造,都能完美控场,现在竟然怕了?
夜无垢茶盏沾到唇边,笑的意味深长:“咱们这位病秧子,可不是一般人。”
所以……担心被看穿,你才戴了面巾?
沐十有点受不了自家帮主用大理寺少卿这张脸,人家正经理案官员,自来板正严肃,怎会笑得这般邪性暧昧?
他微微垂了眸:“之后,总还要见面。”
帮主既然替了大理寺少卿办案,就会继续跟嫌疑人接触,已经放出风声说病愈,总不能回回都戴着面纱?
夜无垢相当淡定:“此后断案接触,不再是二人独处,他需要留意的人很多,未必顾得上我。”
“黄氏之事……”
“不是卡进了死胡同?”夜无垢翘起脚,双腿交叠,眸底闪出兴味暗芒,“将消息整理整理,透到咱们这个病秧子那里。”
沐十看向自家帮主。
夜无垢不知从哪里摸出了玉骨扇,展手一摇,便是风流倜傥,慵懒散漫的佳公子:“有个现成的人才,不用白不用嘛。”
……
朝慕云回去的路上,一直很安静。
他眉目低垂,始终看着脚下的路,目光看起来专注极了,可偶尔在眸底翻涌的墨色,证明他心绪并不像表面这么安静,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走进院子,有声音嘈杂,略耳熟,像谁在吵架。
朝慕云驻足一听就明白了,厚九泓已然找到机会,正在挑衅搞事。
“……哟,我说薛谈你可真有意思,就你长着嘴会说,一天到晚叭叭叭叭,活儿整的天花乱坠,你有本事喊一声,看谁应你一声?”
面对厚九泓抱着胳膊的挑衅,薛谈眉头皱的死紧:“你到底想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死了人,大理寺正在办案,不可喧哗!”
厚九泓才不理会他,右手小手指挖了下耳朵,吹了吹,嚣张极了:“你怀疑我,叫着喊着搜我屋子的时候,也没要低调啊,怎么,现在怕了?干了亏心事,怕被上官查?啧你跑什么——”
这是奇永年院门口,朝慕云看的清清楚楚,厚九泓不但堵着薛谈的路,还在人强行越过时,伸脚绊了一下。
薛谈未察觉对面竟然这么狗,脚底一滑,身子趔趄倒向一边,还好奇永年站的不远,扶了他一下。
不过也只服了那一下,奇永年很快收回手,皱眉看了看袖边,将手负到身后。
厚九泓抱着胳膊,阴阳怪气:“二位瞧着关系挺好啊,扶的这么顺手,怎么,你知道他睡觉爱放屁,他知道你吃饭吧唧嘴,平时穿一条裤子的?”
薛谈被惹毛了,也不再压着声音:“你才睡觉爱放屁!奇兄为人君子,穿衣只择素色,茶只饮明前清茗,才没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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