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战利品(12)
云祯转头看了眼朱绛,有些恍惚,朱绛悄声附耳和他说道:“这人只忠于他原来的主家,你不好使唤,不若我做了这恶人,你把他给我调教,将他们分开,过上几年,他那忠心也淡了,能使唤了我再还你也使得。”
倒是一心为他着想,云祯笑了下,转头对方路云:“令狐翊不擅长蹴鞠,硬要照顾他,带他上场,只会让他更遭到其他人的敌视和排挤,以后他在这里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你真的没想到吗?”
方路云浑身一颤,低着头没说话,朱绛张大了嘴巴:“啊?”
令狐翊脸上升起了怒气道:“他是为了让我有足够的积分!我积分不够,睡的床位太差,晚上睡不着!”
云祯微微笑着:“他从小做你伴读,俯首帖耳在你身边为了报恩,从无违逆,只因为母亲欠了你家的恩情,一日为奴终身为奴,他既然能做你伴读,想来文采上也不差,文武双全,明明可以有一个自由身,考科举也好,务农也好,从商也好……“”
他拖长了声音:“方路云?你的人生本来有无限可能,只是因为你的小主人,你从此只有军奴一条路可以走,你真的不知道你这样无条件地维护他,反而会把他推入更难堪窘迫的境地吗?”
一个一直娇滴滴被护着被孤立,一直保持少爷作风的奴婢,在视奴婢为蝼蚁的高门,会是什么下场?触怒主家,被厌弃,自然只能回到军奴的身份,而一个连自保技能都没有的幼小军奴,几乎可以预见,不需要等到战场上,只是各种苦工、流放路途,就已经可以让这只曾有神童之名的小少爷夭折。
有时候,不要听人怎么说,应该看人怎么做——但并不仅于此,而是还看这种种行为最后的结果。
只要看到了结果,倒推回去,将那些重重掩盖的云雾拨开,之前那些片鳞半爪连在一起,便是那些赤、裸、裸的,狰狞现实而真相。
方路云将额头触地,一言不发,令狐翊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变得茫然失措。
多么有意思啊,揭开那自以为是的忠义,自幼相伴的真情,原来背后是多么不堪的真相,云祯看着令狐翊脸上的神情,笑了起来:“令狐翊以后就到我书房伺候吧,七岁能诗的神童,自然还是和别人不同,总不需要一分一分的挣积分,司墨。”
司墨连忙上前:“小的在。”
云祯抬了抬下巴:“带令狐翊去住你们那院子,教他在书房伺候需要做什么事。”
他看了眼仍然伏在地板上的方路云:“至于方路云嘛,朱绛你喜欢就带走吧——我替你解开这枷锁,今后成龙成虫,就看你自己了。”后一句话却是说给的方路云。
他曾经毫不自知,一厢情愿,最后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居然是负担,所以还是各顾各,谁都别欠谁。
朱绛脸上神色复杂看向云祯:“好,那我就带走他了。”他想了下还是说了句:“圣人论迹不论心,这个方路云行的是忠义之举,至于心里哪怕是有那么点委屈怨怼,原也无可厚非,不必太过苛求,大节不失就好。”
云祯凉凉笑了下,不置可否。
方路云仍然一声不吭磕了个头,就起了身站到了朱绛身后,至始至终没有再看一眼令狐翊。
令狐翊失魂落魄,死死盯着方路云,却被司墨拉了拉手,提醒着拉了下去了。
云祯拿了热茶缓缓喝着,早也对那两个人撂开手去,只是靠在椅子上心里想着别的事,雪白狐裘拥着他,懒洋洋的,长长睫毛下点漆也似的眼睛却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
朱绛看着他,他总觉得祯哥儿居丧后就变了个人一样,虽然他也知道做主人的不能让下边人欺瞒了,但祯哥儿这一副看破世情,只把人往坏里揣测性情大变的感觉,又让人觉得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原本今日只是想来说说学堂的事,解解闷,如今却忽然觉得眼前这比自己还小的祯哥儿离自己很远,他的心早已不知在哪里。
云祯却转过眼看了他一眼:“子彤。”
朱绛回过神来:“啊?”
云祯似笑非笑:“我不理什么论迹不论心的,我只要一心一意,哪怕有一丝怨怼、委屈,那就不必委屈着虚以委蛇,这种假惺惺的我不要。”
比如当初,你既选择了和我在一起,却又还想着两全其美延绵子嗣。
所以我不要了。
朱绛吓了一跳,只觉得云祯这忽然冒出来的话似有所指,云祯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仿佛也带了嘲讽,他带了几分心虚,却又不知道这心虚从何而来,竟不知如何回答,道:“哦……知道了。”
云祯一字一句道:“太认真太计较,的确是会给人带来负担,所以最好一开始没有期盼,不必交托,比较轻松。”
这一世,咱们就还是做兄弟吧。
第11章 进学
云祯回上书房恢复进学那天一早就到了。
还是初春,天又还没亮,外边黑魆魆的,正是倒春寒的时节,屋里冷得紧,虽然书房里都点了炭盆,仍是一阵一阵的阴冷。
他虽然已除孝,衣着仍以素淡为主,宫里不能过于俭素招忌讳,他的衣袍都绣了暗色的银灰边,穿了个灰鼠皮裘,看起来一点不打眼,懒洋洋抱着手炉找了个角落窝着。
他今日力求低调,不要太快引起几位学士们的注意,又给他布置些写不完的作业。今上没有皇子,从前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就他一个人,轮来讲学的各位翰林学士们一身才华无处使唤,全往他这不成器的朽木上招呼,累死他了,想来如今上书房进学的人多了,又个个都有可能是未来的太子,大学士们应该更关注他们吧!
果然很快藩地的各个亲王家的公子们就陆续都到了,衣着华贵,因着在京里不得不勤勉,陪读们也都陆续都到了,这些陪读们大多是勋贵家的子弟,来了都紧着和各位宗室公子们打招呼,上书房里热闹极了。
云祯一身灰扑扑在角落里不出声,他守孝好几年不出来交际,又正是变化最大的几年,几乎没人认出他来,只有朱绛来了看到他,看他懒洋洋躲在角落里,也是会心一笑,知道他和自己一样不欲招人注目,连忙也凑到他后头,只管和他窃窃私语:“看到穿淡黄袄子的那个没,那就是姬怀清,这次的大热门人选,文武全才,秦王的嫡次子,和皇上这支最近,又是天赋极好的。”
“还有左边那穿紫那个,那个是姬怀盛,晋王嫡幼子,主要是有钱,听说他母妃家族是个极大的晋商家族,钱多得使不完,但看他倒还算低调,大概也是有人在教着不许张扬,但看他仆从衣着鞋子,就已经是非凡豪阔了。”
朱绛嘀嘀咕咕,云祯只是窝着不太应,他目光悄无声息落在了同样在角落里的一个少年身上,姬怀素。
久违了。
云祯在心里长长叹出一口气。
他穿着一身深青色的皮袍,腰上佩着一块白玉,一应佩饰都极尽俭素,眉目沉凝,端坐在那里拿着一卷书在专心看着,仿佛一屋子的喧扰全对他没有干扰。
他肤色白皙,睫毛浓密,五官俊秀,眉目有三分肖今上,再加上总是穿深色衣物、举止沉静,神态冷清,平日寡言少语,就更有七分像了。
天子着青衣,姬冰原平日天子冕服大多玄青色,不穿帝袍的时候也大部分着深色衣。
帝深沉寡言,好着深色衣。
众人都以为如此,其实只是深色衣物可以数日不必时时清洗,远征将兵在外比较方便。
定襄长公主在世时,时常带着他进宫和姬冰原商议军务,姬冰原往往顺手让人送来刚贡进来的宫缎给长公主挑,他当时好奇问过为什么母亲不爱选鲜亮的衣服,当时母亲笑着解释:“出征在外,尘灰满面的,穿深色衣物才好打理。”
姬冰原当时还补充了一句:“深色衣物受伤渗血看不出。”
他当时年幼,吃惊长大了嘴巴,姬冰原看他吃惊,还很耐心解释:“主将战场上受伤,是会动摇军心的,所以习惯了着深色衣物。”
云祯回忆起过去的事,正是恍如隔世,这时候想起来母亲每次进宫面圣都带着自己,就连和皇上谈话也让自己一直在一侧,想来是为了避嫌吧?